孔飞养身子那一年,朱彩彩经常托哥哥用自行车将孔飞带到她家去,带他去看她种的花。她央哥哥帮忙,在山坡边垦了一块极小的地,种满各种花,那小片花在朱彩彩寨里小有名气,连寨里最淘的孩子也不舍得去偷花捣乱。
朱彩彩跟孔青虬描述过那段时光,她和孔飞坐在她那小块花地中,一谈就是半天,孔飞问朱彩彩一些关于花的问题,更多的是孔飞自己在谈,谈他高中组建的太阳背面,谈他对人世的好奇和理解,谈太阳背面的目标,谈得整个人像一株昂扬的花。但孔飞会突然变得沉默,将头垂在膝盖上,只要一沉下去,接下去半天他就无法恢复状态,好像沉默是片沼泽,把他困住了。
再后来,孔飞什么也不说了,都觉得他整个人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对书的痴迷。他找书买书,拼命地读。
名牌大学无望了,但孔飞考上名牌大学的名气一直在,他成为小学教师,是出色的老师。同时和朱彩彩成亲了,不久,孔青虬出生。孔青虬说母亲告诉他,他出生后那几年,孔飞兴致极高,竟时不时地提到太阳背面,提到那个目标。他经常坐在孔青虬的摇篮边,谈他的读书感受,谈他的想法,谈什么人的意义,像说给孔青虬听,又像自言自语,一谈半天。
我妈跟我谈这些时,我就想象当时的场景。孔青虬说,很好奇当时我爸到底说些什么,如果当时有录音笔之类的录下来,一定是很特别的。
后来讲的,是孔青虬自己的记忆了。
那时,我爸每隔个半个月要去县城一次。孔青虬说,带着他的工资,有时我妈还要凑上一点,去新华书店,我爸说那里的书是稍微跟得上这个社会,跟得上外面的。那天一到黄昏,我和蓝雀就到乡大路口等他,那时我们等的是几颗糖果或是一个好看的本子一把小刀之类的,渐渐长大时,我对父亲车架上那捆书的印象变得越来越深。
除了这个,差不多每十天,我爸半夜都要出门一趟。孔青虬说,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有一个晚上,我悄悄跟了出去。那是一个夏夜,为了这一夜,我等了好几天,还在那天下午午饭后找借口,说头晕,困,强迫自己先睡了一觉,以免晚上熬不住。我坐在门边等,感觉等了有一年那么久,终于听见我爸房门的动静。
孔青虬喝了口茶,继续说,我爸走出寨子,往寨外东侧凤子坡去,那片山坡很平缓,没什么树,长着很好的草,寨里人喜欢把牛拴在那,在坡上晒稻草晒麻皮晒麻杆。我爸在我们当马骑的那块大石头坐下,我躲在不远处一棵树后面。我爸仰起头看着天,我也跟着抬头看天,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我看得脖子酸了,还是那些星。爸还是那样坐着,仰着头,动也不动。很久,我不耐烦了,想睡觉了,但我有股劲,不甘心就这样走,我不相信爸半夜出来就是想这么坐着。爸果然就是那么坐着,不知多久,他起身往回走,我的腿麻得差点动不了。
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爸那些夜晚的默坐。孔青虬长呼一口气,但我又一点也不明白,我一直很遗憾,那样的夜里,我看不到爸的表情,我特别想看看他那时的样子。
你爸现在还会半夜出去吗?周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