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杨宅三进大院，苍天古木绿意盎然，室内陈设豪华，景德镇瓷器摆放楠木桌案，此外有几碟粤商所贩之蔗糖、冰镇西瓜。

坐在主位的中年主人，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此人姓杨名廷枢，复社领袖之一，字维斗，号复庵。

杨廷枢还是秀才的时候，就组织苏州人士大闹官府，驱逐逮捕周顺昌的锦衣卫和阉党，在天启年间策划了轰动一时的苏州官民暴动。

前几年复社在南京开展《留都防乱公揭》，驱逐阉党阮大铖，杨廷枢与黄宗羲一样，是领导者之一。

与他分宾主而坐的也是一个中年人，面色显得红润过度，似是回光返照，袍角略掀，脚下套了一双松江暑袜，此人就是名声传遍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张浦张天如。

“来之（吴昌时）的消息已传回来，他六月份密谋弹劾薛国观，现下薛国观已被免职。”杨廷枢看向张浦的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吴昌时是此时复社在朝廷的主力军，后来投降李自成和多尔衮，吴昌时也是主力军。

“薛国观是温体仁的后继，温体仁此人，无所不用其极，打击我复社，可谓甚矣，幸有来之出力，当奸佞小人一去，必然众正盈朝，重用我等正人君子，复兴古学，天下才有救。”张浦不动声色，却自然而然有一股威势。

“然来之毕竟资历浅，天如以为如何？”

张浦目光幽幽：“当助宜兴周延儒，周延儒复出，复社才有望。”

杨廷枢却有些忌讳周延儒，周延儒和温体仁都不属于哪一个派系，而是因势利导，左右逢源，和他们有不少恩怨。

但是张浦一力坚持，以周延儒的老奸巨猾，必然对他们有所回报的，因此张浦定下，今年就和周延儒谈判。

没错，就是谈判，复社有这个能量，周延儒同属东南士绅，不能不顾忌，不说张浦，杨廷枢的门生，就有两千。

两个复社的创始人又对杨嗣昌围剿张献忠大发议论，说杨嗣昌加派剿饷，怎样劳民伤财，杨嗣昌父母双亡，夺情起复，怎样不顾孝道，杨嗣昌有私下和东虏议款的嫌疑，怎样没有气节云云，总之是百般挑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这两位江南领军人物谈了多时，喷完以后，继续喝酒看戏，津津有味地听起昆腔。

近来《红楼十二曲》经陈圆圆演唱，火遍苏州，杨家的家班也唱了几出，杨廷枢问仆人：“近来民间的江湖戏班，除红楼之外，就没有什么创作了么？”

“噢，老爷，吴中也是全府大旱，民间听曲看戏，比前几年寥落了……”仆人为讨主子欢心，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似的掏出一张告示：“这是小的一早从管事那儿得到的，他们去了阊门的大牙行采办丝绸，有一家新开的杨柳斋，出了新曲。”

阊门与吴县周围，在明末都是大牙行汇集之地，有官牙，有私牙，江南商人动辄上万、十万，这其中有不少出自士绅家庭，江南士绅与读书人，下面大多数都有经商的人，有的直接就抛弃科举经商了，牙行是获利较多的一种，全国每年牙税六七十万，占国库六分之一，尤以江南为重，但这些税收，并没有交给朝廷。

杨廷枢接过来一看，竹纸写的是：“阊门外杨柳斋开张，免费予所有来客观看一天，秦腔、昆腔、弋阳腔、黄梅……随诸君挑选，另有新出精彩大剧《女驸马》压轴，过期不候……杨柳斋承诺，不精彩不要钱……”

张浦已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念及于此，杨廷枢压下一看的念头，将广告丢进纸篓，张浦眼睛半开半合：“维斗，无妨的，我早已看透生死，既有雅兴，瞧瞧又有何妨。”

……

从昆山进娄葑，以至城内的顾炎武，此时郁郁寡欢。

确切地说，崇祯十三年还没有顾炎武，只有顾绛，字忠清，明朝灭亡，顾绛才改名顾炎武，而且此时顾绛名声不显，也就还没有闻名遐迩的亭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