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出什么事了吗?”跟着追上来的碧珠见她哭红的双眼,不禁吓了一跳。 “没事。”云悠摇摇头,嘴角噙笑道。抬手抹掉一脸的泪水,说,“碧珠,你能带我四处去转转吗?我想更多的了解这座王府。” “好啊,不过……”碧珠欲言又止,且眼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云悠。“请娘娘允许奴婢重新为您更衣。” 经碧珠这样一提醒,云悠才低头自看,想起身上还穿着那套太过隆重的嫁衣。 “啊,娘娘,难道昨晚您一宿没睡吗?”碧珠突然一声惊叫,瞪着眼珠看着她。 “哦,我……” “都怪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昨晚就应该坚持伺候娘娘睡下以后再走的,连铺上的喜果都没收拾,还害得娘娘一宿没睡。”云悠本要解释,碧珠就着急打断她,更是完全无视她的站在那里,垂丧着头自顾责备起来。 “你没留下来收拾就对了,不然也想让自己的眼睛变得跟我这只眼一样吗?”云悠抬手指着自己被罩着的右眼,从她身边绕过往回走,一脸无谓地道。比起碧珠的忧心自责,她倒是能拿自己右眼调侃,表现得轻松自然。 “对了,碧珠,昨天我刚到府上时,和你们王爷在一起的那个女子,你知道是谁吗?”回到房间后,云悠直接进了内室,在一张置于床头侧,专供女子描妆的镜案前坐下。 “娘娘说的是芮娴姑娘吗?”碧珠站在她身后说。 “恩。”云悠轻轻点头。想起昨日在园子里听见冷牙叫了一声“娴儿”,应该就是碧珠现在说的这个人了。 “芮娴姑娘是两年前王爷从青楼带回府的。”碧珠认真的回着,却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改口道。“奴婢知错,不应该对娘娘胡说,娘娘才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兰荠王妃。” 听着碧珠的语无伦次,云悠撇嘴浅笑。“刚才你还担心我吃了个枣子就会断了你们兰荠王的香火,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愿为他传宗接代,岂不正好?”她想以他敢比潘安的姿貌,恐怕连上街都会引来众妍争相“掷果盈车”的盛观,还何患无人主动登门为他的兰荠诞下子嗣? “请娘娘千万不要这么说。虽然芮娴小姐一直为王爷宠幸,可是长史大人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绝对不会承认她的身份……”碧珠一步跨到云悠跟前,看样子,远比之前云悠吃枣时更激动。只是她越想解释清楚,就越是说了不该说的。 “长史?”云悠眼神狐疑的注视着戛然止声,且神色慌张欲急忙掩饰着什么的碧珠。 又是长史?这还真是巧得很,半个时辰未过,竟能连续两次听到这个头衔。 可她就不明白了,尽管长史在一座王府中所处的地位的确重要之极,无人能替,几乎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能由他为藩王代劳。但是这决定王妃人选却是关乎到整个兰荠国的命脉及其藩王的颜面,仅凭他一个长史之口,就真做得了主吗? “奴婢为娘娘重新绾发吧。”碧珠心虚。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云悠直接质疑的视线,只能沉沉的埋下头,回到她身后不敢再多吭一声。 “碧珠?”云悠回过头,又试探性的轻唤了一声。却见她蹙眉闭目,上齿紧紧咬住下唇,视线再沿着下移时,她的十根手指则异常不安的绞在一起。 云悠在心底无奈轻叹,只得暂且转过身,不再对她施压追问。 睁眼之后见云悠已转身面对镜案,碧珠才又诚惶诚恐地上前几步走近镜案前,颤抖着双手打开摆放在上面的一只筒状奁盒,从第一层格子内拿出一把半月云纹紫檀木梳,再退后回到云悠身后。 云悠只用眼角余光淡淡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她将注意力转向面前的镜案,任凭身后的碧珠放下自己的发髻拿在手中梳理着,任凭房内漫溢的静谧和团团紧缩的促狭氛围…… 镜案上的斜左上角支着一面菱花铜镜,旁边不远处则放着一座镜台和一只圆筒奁盒,还有一只奁盒在镜案的右下角,就是刚才碧珠打开拿出木梳的那只。 看到这里,云悠不禁又惊又疑。在外族人眼中毫不起眼,弱小贫穷的这兰荠国,王府生活居然还能如此讲究?暂不说这件屋内各类用材名贵的柜子桌椅,仅是摆在她面前的这几件女儿家的妆奁盒,就全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紫檀木做成……再次回想起昨日初入章敕时所见之景,她真是越来越好奇,那个纨绔王爷到底是如何治理这样一个偌大藩国的?还是说,他压根不学无术,全靠他身旁的那位楚长史操持? 不不不,就算老长史本事再大,如果兰荠王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也不可能有她亲眼看见的那副繁华街景。再则却不知为何,即使她对兰荠王没有一丝好感,但始终就是不愿相信他是一个毫无见地的平庸之辈。 伴着急速升温的疑惑和惊奇,云悠待情绪稍作平缓后,才甚是无趣的伸手从碧珠之前打开的那只奁盒中拿起一个最为显眼的剔红花卉纹盒,揭开盒盖,将盒子里的胭脂凑到鼻底下闻闻,顿时心情愉悦的扬起了嘴角,合上盒盖…… 呵,这兰荠人对兰荠花的感情还真是可见一斑,连一个小小的胭脂盒上都雕饰着。还有镜台上方用以支撑铜镜的支架也是,然而看着看着,云悠的视线竟又被镜台完全吸了去。她放回胭脂,两手将镜台推近面前细细打量着。 这座镜台上方用以搁放铜镜的支架做工极巧,整个支架是由两根柱架和两扇窗楹式的镂花板组成。一旦需要铜镜照面时,就可牵起两根柱架,自然,两扇镂花板也会跟着立起,那过程很微妙,仿佛真的是在关上两扇小小的窗户。等镂花板正中接口时,方才看得清上面完整的镂空纹样,两边的边侧是螭龙游云,中间缝合处便是一朵兰荠花开。 看着这样一座对自己来说玩赏价值远胜过其本身实用价值的镜台,云悠不觉再次扬唇自笑。记得在术邺时,兰荠的使者就说过,她不必带走任何一件嫁妆,只要人到兰荠就行。结果,她为了图方便,除了云嫱硬塞给她的一个首饰盒外,还就真的什么都没带走。 她倒不在乎这里是否真如使者所言为她备好了一切,也不在乎器物的贵贱好坏。 不管她怎么不爱女红刺绣,可说到底还是一个普通女子,见到新奇的玩意儿自然会爱不释手。以前身处皇宫时,无论是大到床榻、箱柜、几案、桌椅,还是小到一件嫔妃们存放指环的奁盒,紫檀木早已屡见不鲜。可是竟没有一座镜台的镜架有这般别致讨喜。下方的座台倒与平常见过的无异,以铜皮包角,正面也有两扇小扉,扉上挂着两个铜拉手。 只可惜,正当云悠手指轻抚着镜台,享受着紫檀木那如缎般沁凉细滑的质感时,却触到右面的壁上似有一块被硬物划过的凹痕。她赶紧抱起镜台查看,心想是谁会对一件如此精美的器物干出这种天理难容之事,直到看时才惊愕…… 那并非什么划痕,而是两行楷书字迹: ……雨落雨溅雨化丝,泪流泪倚泪相连。 轻声念完上面的两段文字后,云悠手抱着镜台轻轻搁在腿上。傻了眼,她低头怔视着怀中的镜台,顿觉喉咙干涸难受,伸出舌尖舔舔双唇,仿佛胸口被堵着一团浊气,郁闷难纾。 呵…...突然神情僵滞的扯扯嘴角,云悠嘲笑着自己的莫名感伤。至于这么严重吗?又不是第一次见到类似借物言伤的段子,她有必要这样吗?就像是自己亲身亲历过的一般,全身疲软无力,似被它们攫走了每一寸视线和每一丝力气。 可是,这样一抹倏忽闯入眼帘的陌生字迹,确实让她有些懵懂乏解。 字迹工整,却纤细难辨。或许是在雕刻时,就有人往字缝里渗过墨的关系。如若不用手摸和凑近细看,着实不易发现那些几乎与镜台的深紫黑色融为一体的字迹。 到底是谁? 到底有谁会对这样一座精致格雅的镜台“狠心下手”?留下这样一段哀伤愁闷的话语。 可是等等,好像还未结束……? 手指又无意触到了一小块相似的凹痕,云悠抱起镜台再次凑近眼前。 昌德庚午,妍。 只五字落款,是比上面字迹稍小但相同的书体,在两行文字结束的右下角端正。 “昌德”她知道,是当今圣上使用的年号。而庚午,则是干支……今年是乙亥,所以不是,那么庚午?…...庚午?……若她没算错的话,应该是在五年前。 哦,是五年前…… 五年前? 恍然间缓过神来,云悠惊得瞪大了眼珠,她一如之前那样凝视着镜台,脑中轰然作响。五年前?这座镜台是五年前……?难道不是为了她才现成打造的吗?而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座五年前的镜台,还有“妍”,这个字所指何意? 通常像这种类似于画卷跋语的后面不是人名就是对当件器物的提名。人名?依凭这些娟秀内敛的字迹,的确像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难不成……能有如此巧夺天工匠艺的,居然是一位女子?但转念一想,云悠又立马自我否定了这种猜测,毕竟这是专为王亲贵族打造的镜台,不可能有人胆大到私自刻上自己的名字。那若不是,这个“妍”,就是匠师赋予这座镜台的名字? 越想脑子里越乱,云悠连忙将心思转向镜案上的其他两只奁盒,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提有跋语的镜台。既然被无端挑起了好奇心,那么她就想知道个彻底。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样一座玲珑精巧的镜台,不应配上如此忧伤的诗句,叫人惆怅。 手臂抱过那只没有掀盖的奁盒,云悠整个人霎时形同一支冰柱,神色比刚才抱着镜台时还要凝重。眼目似着了魔地盯着,任由手指一遍遍从奁盒上那些凹凸不平的雕纹上抚过,平展的眉心不由得慢慢敛紧。 奁盒由上数下总共三层,没有髹漆、鎏金等花哨的工艺,只是在紫檀木被打磨平滑的表面雕刻着人物、花卉、鸟兽的各种形态,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极致传神…… 与此同时,站在云悠身后为她绾发的碧珠看着她不停地在镜台与两个奁盒之间流连,心不在焉的为她绾好了最后一撮发。 “碧珠,你知道这上面的故事吗?一对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女,经过刻骨铭心的彼此相爱,到最后却不能长相厮守。”将手中的奁盒放回原处,云悠问道。 ……嚓…... 身后有东西掉落的声音,云悠淡然转身,低头看见原本被握在碧珠手里的木梳一动不动地躺到了地上。从地面收回视线,再抬眼看着面前垂肩抱手,低头不语的小丫鬟。 “碧珠,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碧珠仍是一言不发,跟一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云悠无奈。这丫头真是比牛还倔,看来她是打算对她顽抗到底了。也罢,她虽然脾气倔,可倒也单纯,稍微吓一吓就能逼出实话,反正她是铁了心的想要知道。“碧珠,你老实告诉我。这奁盒上名‘妍’的女子是谁?这些全都是她以前用过的吗?” 她没想到,镜台上的短短两行诗句,竟是在诉说这样一个怅惋悱恻的爱情故事。更没想到,镜台上落下的名字真的是一个女子,就是奁盒外壁上所雕刻的女子。它们通过匠师手中的刻刀,被一笔一笔细致地呈现了出来,让观者震撼、悲伤。 “娘娘……”而这时面对云悠再三逼问的碧珠,恐是受不了心里沉重的压力,竟“扑通”一声双膝跪到了地上。不住颤抖着双肩,抽抽嗒嗒地说了起来。 “娘娘,奴婢舍不得娘娘,奴婢心疼娘娘。”许是越说越伤心,碧珠的嘤嘤抽泣慢慢演变成了放声大哭。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不断从她的眼眶内滚落滴下,在地面慢慢晕染散开,一颗覆着一颗。 云悠坐在凳上,没有搭腔,也没有起身上前扶她,只是静观着。 “王爷说,如果长史大人不答应在喜房内摆上这套妆奁,就拒不与娘娘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