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鬼车”疾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次日天明时分到达秦岭云门地界。 百里岗哨戒备森严,当即放下绊马刺,拦下了驾车的赵叔。 几个哨兵持枪打量着缩肩塌背的杂毛枣红瘦马和毫不打眼的破旧马车,大声喝问马车夫:“来者何人?!” 车夫竟是沉默不语。 然而马车中,却是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白皙纤秀,肤如凝脂的手。 那手中拿着一枚晶莹剔透的云纹玉佩,同时有少女清婉如珠玉的声音静静响起:“云横秦岭家何在?” 几个哨兵见到云门信物,登时神色一凛,当即收枪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大声应道:“一览天下我为峰!” 那手的主人闻言,把云纹玉佩收了回去,淡淡地道:“我赶时间见云夫人,没空走大路过岗哨,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开云门通天密径给我。” 几个哨兵面面相觑—— 她竟是知道通天密径。 半响,终有一个哨兵踌躇着上前道:“敢问姑娘是?” “什么时候云门的岗哨也敢这般僭越了?”那少女的声音却是冷冷地道:“既见信物,让你们开便开!若是耽误了时辰,我要你们的命!” 几个哨兵被她气势所摄,当下唯唯诺诺再不敢多言,层层逐岗传令下去,开启直达凌云峰的通天密径。同时有一飞骑策马速报外层岗哨统领,百里岗哨高处的旗语兵亦挥动手中殷红的大旗,向九十里处岗哨传递旗语,然后九十里再传八十里……不出半个时辰,凌云峰顶方圆十里的内层岗哨统领便可接到通知,做好盘查及万全应对之策。 而马车内的少女望着车中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年,却是不禁红了眼圈,慢慢地把他冰凉不似活人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方才强撑着朝云门岗哨说出那些吓唬人的话,心中却是极为害怕的,说话时一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声音才没有颤抖到被岗哨察觉。 纵然他昏迷不醒,而且重伤濒死,但是只要把自己的手和他紧紧相扣,她便仿佛没有那么害怕了。 一炷香后。 通天密道缓缓开启,有重甲装佩的四骑半是监视半是护送地行在马车四周,一路上四骑重甲兵士寂静无语,惟有马车的行进声和森寒的甲胄摩擦声,足见云门统率御下之严。 待得到了凌云峰顶,内层统领再三确认通山玉佩无误,才带领一众护卫放行,引马车直入通天台。而入了通天台,便是一面气势如虹的九转螭龙照壁横亘路中央,九条张牙舞爪的凶猛螭龙盘旋九天重云之上,仿佛直欲破壁而出。 见九转螭龙照壁,下马解剑。 少女身披墨色的斗篷,默然钻出了马车,站到了光可鉴人的汉白玉台阶上。而她抬眼望见那面霸气破天的九转螭龙照壁,竟是微微有些失神。 她从未曾想过,有一天竟是会如此来到云门。 而若是蓝关雪堡未破,大概这一路上见到的威仪声势,便与秦岭云门是一般的吧。 雪陌眸中不禁黯然,转身低声叮嘱了赵叔几句话,又依依不舍地朝着马车看了一眼,便绕过九转螭龙照壁,独自一人慢慢走上了八十一阶通天阶。 大名鼎鼎的云门世家,便正在通天阶之后。 秦岭云门与蓝关雪堡的建筑布局,其实很是相似,毕竟都是出自百年前鬼谷的神机老人之手。而若是追溯上去,两大世家的祖先,早在创立秦岭云门和蓝关雪堡之前,便已结为了异姓兄弟,百年间两大世家关联紧密,互为姻亲,互相支援,渐成为黄河以北的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便是在整个江湖,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三教九流各大派系世家,皆要忌惮三分。 而如今云门当家理事的云夫人,便正是出身雪堡旁支,若论起血缘辈分,还是雪陌母亲的远房表妹,所以雪陌便一直唤她为云姨母。 云门内,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卵石小径巧妙地穿插其中,引路的侍婢低眉顺眼,半句也不多言,偶尔有下人从旁经过,也是进退有度地行礼问安,躬身让雪陌先行。 偌大一个江湖世家,竟是没有半分江湖里的刀剑气,反倒更似是皇亲贵族的雅居。 但是雪陌却是清楚,那嶙峋的假山背光处,花木扶苏的阴影下,郁郁葱葱的古木上,所有不易被人注意察觉的地方,永远都守着三人一组的暗卫,四个时辰一换,日夜无休地盯住云门内所有的风吹草动,稍有异动,便会毫不留情地出手现身。 一切都与曾经的蓝关雪堡毫无二致。 而云夫人接了通报,便正在偏厅的垂花门内等她。 云门门主早逝,只留下一对幼稚儿女,所以云门主事的便一直是云夫人,而她也着实心性坚韧,不仅把一双儿女抚育成人,还把偌大一个云门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留半分把柄给虎视眈眈的云氏旁支。如今幼子成年,她却不知何故也并未放权,内外繁杂诸事,依旧都是她来拿定主意。 雪陌进了垂花门时,云夫人正专注地低眸看着一册账目,口中轻抿一杯花茶。而她不过四十岁出头的年岁,头发却已然白了大半,眉梢眼角,尽皆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雪陌望着她半响,才终是微微红了眼圈,轻轻唤了她一声:“云姨母。” 云夫人这才仿佛回过神来,慢慢合上账目,却也不看她,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眉心,略带着一丝疲惫地叹道:“陌儿,果然是你……” 而雪陌听着那与去世的娘亲唤法一般的“陌儿”,终是鼻子忍不住一酸,默然走到了她身边,如往昔一般轻轻地为她揉肩。 她一向有肩疼的毛病,又和雪陌去世的娘亲面貌有三分相似,所以雪陌小时候便常常把她当做自己的娘亲,极是黏她,为她揉肩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而她待雪陌也一向亲厚,无论再忙,每年总是会接她来云门小住一段日子,云门里至今还有专门留给雪陌的小院。 云夫人默然任她为自己揉肩,隔了良久,才缓缓地道:“我不会问你从哪里来,也不会把你交给萧易寒,但是你若是求我收留你,我却也着实无能为力。” 雪陌为她揉肩的手忍不住一颤。 而云夫人闭上眼睛,似是狠了狠心,道:“雪堡的事我早已有耳闻,无论是不是子夜杀了你爹爹,萧易寒已然名正言顺吞并了雪堡的势力是真。雪堡与云门相隔不足二百里,日后与他不过一道秦岭相对,所以我不敢也不愿与他为敌。”顿了顿,她望着方才看的账本,有些疲惫续道:“他前日遣人送来账目,要求云门在秦岭的抽成减低一半,百里地界收缩至五十里,重新划定云门雪堡的势力疆界,我已然是疲于应付。若是再让他发现云门私自收留了你,这后果,于公于私我都负担不起。” 雪陌默然听着,却并不言语,惟有嘴唇咬得有些发白。 而云夫人却已静静地转过身望着她,径自道:“我可以给你一笔足够的钱,保证你日后粗茶淡饭基本无忧,也不会把你交给萧易寒,但却终是不能收留你的,希望你能理解姨母的难处……而你若是想要那笔钱,却也还必须答应我几件事。” “我没有想和姨母要钱,也没有想赖在云门不走。”雪陌红着眼圈静静地望着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竟是咬牙慢慢朝她跪了下去,道:“我只是来求姨母借一样东西,救一个人。只要姨母肯借给我那样东西,我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姨母。” 云夫人望着跪地不起的少女半晌,终是面无表情地道:“你说。” “我只求借云门的“玄冰紫晶棺”一用。”雪陌咬着发白的嘴唇道:“玄冰紫晶棺能冻住活人气血,保尸体死而不腐,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惟有在紫晶棺里躺上一躺,方有活路。” 云夫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他是什么人?” 雪陌似是涩然笑了一下,轻声道:“一个瞎子而已……又能是什么人?” 云夫人无言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借多久?” “半个月。”雪陌低垂下眼眸,神色坚定地慢慢道:“但今夜若是救不活,也就用不着半个月了,我自会陪他一起去死。” 云夫人闻言,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忍不住出声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喜欢的人。”雪陌抬眸,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仿佛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今生今世只想和他在一起。他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云夫人闻言微微一怔,似是有些出神,半晌,终是敛去了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清淡地道:“我可以答应你。而你,也只需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便好。” 雪陌闻言,神色间似是燃起了希望:“姨母请说。” 云夫人开口道:“第一件事,便是你必须留下当年我给你的云门信物流云珮,再也不要到云门来,否则我终是无法安心。” 雪陌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好。” 她答应得这般干脆利落,竟是出乎云夫人意料,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云夫人才又缓缓地道:“很好。那我希望第二个条件,你也能答应得这般爽快。” 雪陌的心不由得微微一紧:“什么条件?” 云夫人抿着唇角,并不去看她,面无表情地道:“你爹爹既未和你说,我便告知你一下:我曾经替重儿向你爹下过聘礼,欲纳你为儿媳,而你爹爹已经答应了。” 雪陌闻言神色一震,蓦然抬眸望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说什么?爹爹……爹爹已经把我许给了云表哥?!” “但现在作不得数了。”云夫人望着她,狠下心,一字一顿地道:“现在你既是有了心上人,那便不是我云门不守婚约,而是你不守妇道。所以我要你答应写一封自陈书,写明自己明知婚约在身,却放荡不端与他人有染,即使遭我云门退婚也毫无怨由,然后按上手印。我自会替你递交到三媒证人处打点妥当,选择合适的时机公告天下。” 雪陌怔怔然地听着,一颗心不知何时也已渐渐冷透。 与她数十年的情分,终是抵不过利益相关。 她为了与自己撇清关系,为了讨好萧易寒保住云门,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因无端退婚落下把柄口实,竟不惜败坏自己的名誉。 大概也是因为她终究不是自己的母亲吧,不可能如亲生母亲一般不顾一切为她遮风挡雨。 纵然她根本没有想过,嫁给云表哥。 而云夫人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望定了她,缓缓道:“我是看在与你数十年的情分,才不把你交给萧易寒,还愿意给你一笔钱让你自谋生路。而且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无论你愿不愿意留下流云珮,只要我愿意,都可以拿到。玄冰紫晶棺能不能借你,也全凭我一句话,所以,你最好好好考虑要不要……” 而她的话未说完,便听少女神色平静地道:“我答应你。” 云夫人不禁愣住。 “不过只是一张纸而已……”雪陌却似是笑了笑,抬眸望着她,眼睛里闪着讽刺的光:“又有什么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