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章(1 / 1)贵女天娇首页

赵幼苓个子小,坐在睡榻上,睡榻矮矮的,两条腿垂下,正好踩着了地。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毯子,她赤脚踩着,脚趾迟疑地蜷曲起来。  她问:“怎么了?”    刘拂站在门口,满脸都是眼泪。  毡包里点着烛灯,烛火摇曳,照得他一张脸上泪痕明显。    呼延骓看他这副模样,起身把人拉到了跟前。  赵幼苓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刘拂一进一出用了不多久的时间,赵幼苓没觉得这期间又会发生些什么。  只是想到乌兰,她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刘拂肯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下,为她这个“阉伶”说话,就定然是个骨头硬的。  硬骨头的刘拂,哭成了这样……    刘拂低下头,没吭声。  赵幼苓看了看呼延骓,见他脸上并没有厌烦的神色,稍稍安了心。    刘拂不过才十二三岁,赵幼苓如今虽才十岁的年龄,可心里头还是那个在草原上飘零了四年的十四岁小娘,看着他只觉得他同弟弟一般,需要好好说话。  眼见刘拂不肯抬头,也不肯回答,她放缓了声音:“小郎君。”她轻轻的说,“小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认得刘拂,可并不熟悉。仅有的那些认识,还是因为常常跟着义父,才偶尔能见着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  除此之外,并无来往。    赵幼苓看着刘拂,想了想,重新起了个话头:“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有什么事还需要互相隐瞒吗?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是信得过我,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万一,我能帮得上忙呢?”    赵幼苓说的是汉话。  她也不怕呼延骓说不定能听懂,怕的是毡包外长了耳朵的那些人听到些好赖。    刘拂的头,终于慢慢地抬起来了。  他拿胳膊抹了把眼泪,飞快地扫了呼延骓一眼,眼睛里都是愤恨:“他们说,我阿姐没了……”    他们是谁?  阿姐又是谁?    赵幼苓看着他,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我也是才知道,我阿姐她也和我们一样,被吐浑狗当做战利品,交易给了戎迂。”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姐,虽然是嫡出,可待我们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向来和善。”  “那些软骨头的家伙们说,我阿姐不肯服侍叱利昆的一个手下人……自刎了。”    赵幼苓霍地站了起来。  刘拂还在继续。    “我阿姐没了,他们怎么还有脸说我阿姐不识好歹!”  “他们苟延残喘,为了活命,爬上那些吐浑狗的床,殷勤的伺候戎迂人!他们怎么有脸说我阿姐自讨苦吃!”  “他们该死!”  “那些女人就应该为了保存家族的脸面,一把匕首,一根绳索,像我阿姐那样,带着清白之身死去!”    “住嘴!”  赵幼苓踩着虚软的脚步,跑到刘拂身前,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呵斥道:“你住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刘拂的身子几乎刹那间紧绷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十来岁的小郎君哪怕再瘦弱,也比女儿家力气大,剑眉斜飞,反手就把她推搡开了。  “我住嘴?我为何要住嘴!你的气节去了哪里?”  他直接大声吼道:“我怎么忘了,你是个阉人,阉人哪有什么气节可言!阉党把持朝政,除了搜刮敛财,还懂什么!”    他愤怒的脸涨得通红,已然开始口不择言。  “你和那些没骨气的东西一样,但凡有人给你点好的,你就忘了祖宗,忘了国!”  “我阿姐死了,你们只会说她不识好歹!可她全了我刘家的……”    “全了刘家的什么?”  赵幼苓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    动静太大,毡包外已经有人走过来询问情况。  呼延骓看了他俩一眼,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赵幼苓看着像被冒犯的小兽,激怒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刘拂,压下了声音。  “你阿姐的死,全了刘家的什么?是刘家的脸面,还是刘家的尊严?”    赵幼苓神情严肃,一双眼眸里像是掺了碎冰,凌厉地让人背脊生寒。  刘拂原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被她的目光逼得咽回去了,只红着眼眶:“不是的……”    赵幼苓看着他:“小郎君,你希望你阿姐是活着,还是死了?”  刘拂说:“当然是活着!”    赵幼苓眼帘微抬:“那你觉得,她该苟且偷生地活下去,还是全了刘家的脸面,自弃性命?”  刘拂抱头:“我想她活着……”    赵幼苓闭眼:“她们也想活着。”  她知道刘拂说的那个“她们”是谁。  是那些同样被送到戎迂来的汉女。这部分人里,有出身教坊司的女乐女伎,也有勋贵人家的女眷。    赵幼苓脸色微沉,睁眼直视着刘拂:“你见过那些被吐浑兵欺侮过的小娘子吗?”  刘拂摇头。  赵幼苓道:“皮开肉绽,浑身紫黑……再漂亮的容貌,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有的地方,你还会看到森森的白骨。”    她说的是在来戎迂的路上,曾经瞧见过的女尸。  那些吐浑人对女人从不客气,一路上,她已经见过不下一具这样的尸体。那些被欺侮的小娘子,哪怕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只要尸身未硬,那些吐浑人就能解开裤子。    刘拂被她的话,说得步步后退,脸色越发苍白:“那些畜生……”  “可那是吐浑狗!”赵幼苓咬牙,“这里是戎迂,戎迂不是吐浑。戎迂人不好战,戎迂也从未侵犯过大胤。所以,如果能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死?”    刘拂眼圈发红,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可我阿姐……”  赵幼苓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阿姐是好女,可难道那些忍辱负重,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不想死的娘子们,就不是好女,就理当效仿你阿姐,为保贞洁,自戕而死?”  “她们……”  “她们只是想活。”    人生而畏死。  她重活过一世,所以明白苟活只是因为想要活下去。  但刘拂不明白,他习孔孟之道,想的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东西,对于家中女眷,也都是女四书上的规矩。  她不求刘拂明白,只希望日后他不要对着那些想要活命的汉女,说一句“你们怎么不去死”。  那才是,最伤人的话语。    刘拂呆了一呆,已经停了的眼泪,哗哗又往下淌:“那是我阿姐……她不应该死的。”  “是啊,她不应该这么早早的就没了。”赵幼苓道,“如果吐浑没有打大胤,如果永京城没有破,她应该还好好地生活在你们刘家。十五及笄,十六出阁,十七育子,夫妻恩爱,白首到老。”    她见刘拂的神色渐渐好转一些,微微松了口气。  “她们也一样。”  “教坊司的那些姐姐们,等年纪大一些,或是寻了人成亲,或是做了天子内人。”  “勋贵家的小娘子们,也许会去相看年轻的郎君,日后和和美美,也可能吵吵闹闹。”  “还有那些寻常百姓人家的闺女,灶头、田间,都是各自的活路。”  “如果可以,没人想死。”    所以她那时候也咬着牙活下去,哪怕后来做了叱利昆的玩物。为了活,为了能有一日回大胤,她含着血泪在苟活。  那四年的时间里,她恨了很多人,恨到最后恨不动了,哪怕最后死在了她那位嫡出兄长的手里,她都觉得,已经回大胤了,足够了。  如果没有重活一世,的确是足够了。    “但是。”  赵幼苓站在刘拂面前,慢慢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使自己的视线能够毫无遮挡地看着他的眼睛。  “有一些人,他们不畏死,还有一些人,他们没有资格活却仍旧活着。”    “都是……谁?”  “守卫大胤的将士不畏死,弃城而逃的官吏只贪生。还有那些被俘之后,推了女眷出来挡祸的人家,以及为求生,舍了气节,忘了祖宗,认贼作父的腌臜货。”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被俘的人群当中,有不少是一家老小全都被抓着。她曾几次目睹有人家为了活命,把家里的几个女儿,一个一个地推了出去。  吐浑人不在意贞洁,那些小娘子们若是活着,就扔回队伍里,继续带着走。若是死了,也不用草席卷上一卷,弃在路边,任由天寒地冻下寻食的野狗野狼,将尸首啃食。    那些才是应该死的人。  而不是想要活下去,却不得不脏了身子,低下头颅的女人们。    赵幼苓不怕刘拂听不懂。  以他的出身,虽然年纪不大,又是庶出,但这些道理,他理当懂的。  等他缓过来,赵幼苓松开手:“再者,如果受俘就该自戕,以全家族脸面。你我,还有那些一道吃苦的叔伯郎君们,是否也该自戕?求生,还是求死,何须旁人指点。”    刘拂面上僵了僵。  赵幼苓说得清清楚楚,他虽不能一下就明白过来,可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得那些话,究竟有多过分。  他再看赵幼苓,神色就愧疚了不少:“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话。”    赵幼苓点点头,抬眼往严丝合缝的毡帘看了一眼。  “去打听打听尸体都拉去了哪里。如果赶得上,就去见一面。赶不上……就磕个头吧。”    她话说完,刘拂像是才想到此事,腾地红了眼,含着眼泪就先给点醒自己的赵幼苓磕了个头,然后才出去。  毡包里没有别的人,直到刘拂往外走,赵幼苓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个头,不管磕的是韶王府的赵幼苓,还是磕的教坊司的云雀儿,她都受的。  可那些话,她是说给刘拂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