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已因为白马当初的判断以及近日梧桐院暗中找到的蛛丝马迹确信那批涉案弓弩源自燎州军中,此刻听闻赵秋寒忽然谈及此事,田知棠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关于这批弓弩的出处,想必知棠兄业已知晓?”赵秋寒先试探着问了一句。
田知棠默默颔首,静待对方下文。
“那你又是否知道这批弓弩是如何出现在塘驿的?”赵秋寒再问。
田知棠摇头表示不知,心下却若有所思,分明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其实即便那批弓弩最终被证实的确出自军中,事情本身也是可大可小,不论各方如何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交锋,都不过只是借题发挥,绝不会有人当真把问题焦点放在此事之上,免得最后无法收场。如今这起塘驿劫囚案之所以会掀起好大波澜,全是因为某些人将之视为机会,暗中推波助澜罢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严家的态度已经不难想见,必然是竭力阻止朝廷借机插手燎州军务,所以严荣当初才会果断派出麾下心腹前去“整肃军纪”,先拿稳严家手里最大的一张牌。而作为皇帝的代表,孟弘文的想法目前则很难判断,但作为主动方,他的手里一定握有很多选项,不像严家那般失于被动。正因如此,那批涉案弓弩在离开军中后的每一个转手环节都是严家需要尽可能掌握的信息,知道的越多,严家就越能准确评估当前局势,并对孟弘文后续可能采取的手段提前作出预判。
如果梧桐院的人能够抢在燎侯府和岐山院之前获得相关线索和证据,那么夏继瑶无疑将在严荣面前获得重大加分。
眼下看来,赵秋寒分明已有收获,令田知棠不解的是,对方却并没有将结果禀报夏继瑶,反而私下找到自己,还摆出一副有事相求的姿态。
“下龙坡。”就在田知棠暗自揣测对方的用意之际,赵秋寒已主动给出答案。
“哦?原来如此。”田知棠心中又是一动,立刻就明白了刚才那几个江湖人的真实来意。所谓“寻仇”,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那秋寒兄可曾将线索报与小姐知晓?”田知棠又问。
“空口无凭。”赵秋寒苦笑摇头。
田知棠心知对方这句话针对的并非夏继瑶,而是孟弘文。拿不出确凿证据,你一个严家人说再多又有何用?何况对面还有个同样身为严家人,却不知究竟在打什么算盘的严不锐。
“所以知棠兄,小弟想请你帮一个忙。”两相沉默片刻,赵秋寒终于明言道。
“下龙坡?”
“是。”赵秋寒微微颔首,看着田知棠的眼睛诚恳道:“知棠兄心中一定在想,小弟自己为何不去?”
田知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诚如对方所言,他心里确实有些想法。倒非为人多疑,而是下龙坡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作为燎州出了名的“粪池子”,那里什么脏东西都有。
“原因说来简单,无非小弟乃是熟面孔,此去多有不便,何况那边的人已经知道小弟在查此事,必会处处设防,而知棠兄初来乍到,只需低调前往,足可轻易避人耳目。”赵秋寒解释道。
田知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对方给出的理由。虽然他近来接连出过几次风头,早已名声在外,可燎州终归不是小地方,知道他确切长相的人仍旧不多。
“再者,说来不怕知棠兄笑话,下龙坡当地鱼龙混杂,各路黑道势力犬牙交错,实不啻于龙潭虎穴,小弟自认修为有限能耐不济,此去恐将无功而返。”赵秋寒接着又道,却很是婉转地送上一顶高帽子。
田知棠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想着以对方的身份,最近也确实走不开,之所以没提这茬,估计是怕他这个梧桐院里唯一的“闲人”心中不喜,当即沉吟片刻,最终答应替对方去下龙坡走一趟,但也不曾将话说满,只说会尽力而为,免得万一此行事有不谐,自己忙没帮成,反倒落个不是。
正事谈定,这顿饭也就吃了个七七八八,眼见天色渐晚,赵秋寒唤来伙计会过账,便自起身送田知棠出城。二人沿着十字正街一路穿过南城,将出安化门时,田知棠才知自己此行并非独往,赵秋寒还为他找了两个同僚作帮手。
名唤“游玉江”的少年刚满十七,正是轻狂气盛的年纪,几乎将满心桀骜全都写在了脸上,即便与赵秋寒当面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颇有些“目无余子”的意味。按说如此为人做派本该极不讨喜,可他偏偏生了副足以令无数少女面红耳赤的俊俏模样,端的是玉面星眸皓齿红唇,龙肩凤颈猿臂蜂腰,虽男生女相,又丝毫不显阴柔,若单论外表气质,竟将风流倜傥的赵秋寒都轻易比了下去,以至于田知棠心中不禁冒出“公子只见画,恐非尘中人”这句不知出自哪位怀春女子之手的诗句。
那位被赵秋寒称作“秦管事”的女子则与少年形成鲜明对比。但见她身上裹着一袭雪白大氅,脸上戴着砗磲半面,并不以真容示人,可那张露在面具下方的含丹檀口足让人想象其姣好容貌,只是她的眼神太过冰冷,俨然拒人千里,却在瞥向田知棠与赵秋寒二人瞬间闪过一丝令人费解的讥诮笑意。
经过赵秋寒介绍,田知棠才知这两位自打成为梧桐院管事后便一直常驻在外,只每年腊月回来开年即走,所以州城内外认得他们的人或许比认得田知棠的人还要少些。因着时候不早,加之城门左近人来车往,已经碰过面的四人自不过多逗留,只简单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
走出城门,田知棠抬眼望向官道两旁,只见原本空旷平坦的原野上挤满了官府临时搭建的窝棚,而每一个窝棚下又不知挤着多少灾民,可即便有数万人聚集于此,放眼所及也还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看不到半点生机,仿佛那些自厚重积雪中隆起的鼓包并非活人栖身的窝棚,而是一个个供死人长眠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