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　　琬琰望了一眼帐中熟睡的女子，轻手轻脚翻身起来。谁知刚刚离开床，袖子就被璇玑一把拽住了。他回头，惊愣。　　璇玑闭着眼，泪流如倾：“琬琰，你不要走。”　　梦魇之语，字字清晰地教他听了去。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不要你走。你不许走！”　　琬琰被她悲伤的模样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叹口气，双手就着袖子轻轻拢住她的手，像哄孩子一般安抚着她：“朕不走，朕在这里陪着璇玑。”　　章王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离别的下午，那个小女孩儿仰面倒下，他平生第一次明白惊慌为何物。此次出来，明明带了暗卫，却下意识地亲自抱起她奔跑，去找大夫，送她回家。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悲伤地喃喃：“为什么是你……”他抱着她，却被这句话激起了理智。　　望着为她忙碌的大夫，他反反复复回忆这个女孩的话，一头雾水。体虚受寒，气血攻心。他有说什么话，让她气血攻心吗？她只是个平民家的卖花女，难道知道他的名讳？或许她与皇室本就有什么纠葛？还是哪个被先皇诛杀的臣子家的人？而后他真的认真叫人去查了，却说她是那场战争中不知何人的遗孤。　　他怃然，这女孩子，身世竟这般苦。算来是他的父皇，叫人家家破人亡了。　　小璇玑被点了昏睡穴，终于沉沉睡去，脸颊上泪痕未干。　　他莫名歉疚，又更想要将她藏在身边。他想名正言顺，想明媒正娶，甚至盘算了要她去认某个大臣为亲，等她长大了，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回到皇宫，却被要求纳妃立后。他已经做了国君，需要考虑许多，于是那些功臣家中的女儿都送进了宫来。宫闱里人来去如流水，春花常开不谢，却没有他偏爱的那一朵，于是他做个勤勉的国君，于那些满腔心思的女人，从不是好丈夫。所幸，她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他的妃子。　　璇玑，我们是注定了要在一起的。　　　　他端详眼前的妃子，唇边絮絮地呢喃在继续。　　“琬琰，对不起……”　　“琬琰，你不要死……”　　“琬琰，璇玑不想害你的……”　　“爹，不要，他是女儿的夫君……”　　一念念，一声声，恍若毒蛛织网，丝蚕做茧，将他笼罩束缚起来，令他不愿意抽身离去。　　　　御书房内一筒密折，句句惊心。　　她是鲁国的皇室。她与当年逃走的鲁国梅家，多有联系，连身边两个侍女也姓梅。她与最近颇有些不安分的藩属国有娀氏，常有来往。　　仅这三条，就足该她千刀万剐。　　他却荒谬地想到，怪不得她有这般气质。怪不得她偏爱梅花。怪不得她每每在他半醉半醒时候套问国事，他只是更多地去安抚陆家，她却不是为了陆家。直到留充跟他讲，听见玲珑唤了璇玑一声公主，他也还想着，怪不得，他的女孩儿，天生就该是优秀的……　　很快做君主的自觉就唤醒了他。陆璇玑在做什么，根本没有怀疑的必要，也没有让他手软的理由。　　他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动动手指或者张张嘴，她便可以死，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这场祸难。　　亲手杀掉告诉他这些消息的暗钉的时候，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擦亮了紫禁城整片天空。年轻的君主在雷声中面色凛然。在玉华宫，他是她的琬琰；离开她，他就是金口玉言主宰江山的王。可是那日开始，每当他坐在御书房，听着自己指派的暗卫向他报告陆璇玑的一举一动，他都困惑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该是谁。　　那日，当知道陆璇玑就是鲁国的四公主，原来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不过是牢里的女囚，他慌极了。他不敢看她死于枭首弃市或者凌迟。他看着她明艳如同神女的样子，突然想：就让她死在我的手上，是不是好些？可是直到她把他惊醒，他才发现千万种杀她的方式里，自己舍易求难想要掐死她，而且还没舍得。　　　　陆璇玑在一条小巷子里赤足跑着。发丝被这个季节常见的细雨沾湿，散乱在衣服上，怀里抱着一大捧白梅，后面追来了好几个气势汹汹的伙计。“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还赔不起，可是我会赔的！”　　前面出现了一汪潭水，璇玑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店伙计们看见她跳进水里，纷纷惊恐地后退，扭过头跑了。　　只剩下她，在一片幽幽的冷中哭喊，沉浮，无力地抬起手臂，却不知道找谁呼救。她想起来已经没人会救她了，爹娘、哥哥们，三年前就死了。养父病着，欠了那个店许多的债。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她的身边悄无声息地浮出了好几个脑袋，有大哥，有二哥，有父皇母后，还有很多很多从小宠着她的大臣亲戚，一个个森罗可怖，从水里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来拉她拽她：“若荑，若荑你快来啊，我们等了你三年了，你快来陪我们啊……”　　璇玑一扭头，二哥侧着半个脑袋看着她：“皇妹，你长大了啊。”她想起来最后一次见二哥，他被一个敌方的将领削掉了半个头。　　“皇妹，快来陪皇兄玩儿啊……猜猜看，大哥在哪里？呜呜呜，皇妹嫁人了，不要大哥了……”　　“公主啊，别走……公主啊，快来救救属下……”　　“公主……奴婢好疼……”　　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徐徐走近，口中自然而然就念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琬琰……”　　可是琬琰没有听见，他又走远了，带着他的一众妃嫔。她疯狂挣扎起来：“琬琰，你不要走！救我，救我！”　　白衣少年回过头，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跑回潭边：“璇玑？”　　母后披头散发地吐着血沫抓住小女儿的头发，嘶吼道：“若荑！”　　少年惊恐地后退，你是那个鲁国的公主？你不是死了吗？那……你就去死吧！”　　她急了：“不，琬琰，我是璇玑！我是璇玑啊……你说话不算数，你要璇玑死！”　　“我不能救你……我……我是章国的国君！”　　“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璇玑，对不起……”　　“对，璇玑，我是璇玑！”她已经要沉下去了，却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许走！你陪着璇玑，璇玑就不会害怕了！”　　他竟然轻易被她拖进了潭水里。　　“皇妹，你好厉害！”　　“公主拽住他了，公主抓住他了！”　　一时间水中的幽魂都向琬琰围了过去，璇玑慌起来：“不要，不要！琬琰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你们走，跟你们走你们……你们放开他！”　　“你，你快逃呀！”　　“琬琰，对不起……”　　岸上空空的，滩面上飘起浓浓的雾气，她只能不停地扯开被水鬼们缠住的头发，而琬琰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