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监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河川里的树木依然干枯,塬坝里的荒草在料峭的春风中摇摇欲坠。只有嫩绿的苜蓿,在漫山遍野的枯草掩蔽下悄悄地滋长,吸引着长乐监的婆姨和娃娃们提着篮子,三五成群地散布在草滩上仔细采挖这天赐的口粮。
苜蓿是当地春天主要的青饲料,也是兵营家属们度过春荒的重要食物。人们将采挖回来的苜蓿挑选清洗干净,倒进翻滚的热水中焯过,或者凉拌,或者与面拌在一起上锅蒸、烙着吃,既可果腹,又是时令美味。苜蓿还是消炎止疔的良药,人人家中必备。
肖立广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沈续粱的二嫂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人埋头挖着苜蓿。春风中,那女人显得瘦小而单薄。但身上干净而熨帖的衣褂,盘在脑后光亮黝黑的秀发,让她与当地的女人有了鲜明的区别。肖立广每次见到她,无论远近,心里都会涌起一阵难以忍耐的悸动。他打马一路小跑地来到这女人面前。
天这么冷还出来挖苜蓿啊?家里不够吃吗?肖立广在马背上俯下身大声问道。
正在专心采挖的二嫂着实吓了一跳。当她抬起头看见肖立广高高地坐在马上,伸长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顿时羞红了脸。她怯怯地回应道,肖大人好。吃的够,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倒是闲得很,你娘和孩子们不用管吗?肖立广明明是心疼这女人在寒风里劳作,可说出的话却驴唇不对马嘴,变成了责备人的话。
二嫂被肖立广这话弄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肖立广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二嫂跟前,脸上呼呼地似有火烧。他稍稍镇定了一下,盯着女人道:你男人走了快一年了,你是咋想的?以后靠啥生活呢?
二嫂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脸上也像着了火似的,可眼睛里的泪却忍不住地往外涌。
我,我又不是笑话你,咋就哭了?不是……肖立广的舌头似乎绞到了一起。他心一横,生硬地道:今日,我就是专为你来的。我想娶你,就是现在,你答应不答应?
你,你?大人莫说笑话,你是我们沈家的恩人。二嫂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啥恩人?我从第一面儿见你就稀罕你。你现在没有男人,带着两个娃娃靠续粱和老何过日子总归不是个长事。我娶了你,正儿八经地过日子,孩子我给你养。反正,你早晚是我的女人。你给句痛快话!肖立广急霍霍地说。
二嫂紧咬着嘴唇,被肖立广的狠话吓住了。
肖立广伸手想要把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人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住。可他的手刚一碰到二嫂就被她重重地甩开了。
肖大人,我虽是卑贱罪臣之媳,可也绝不做蝇营狗苟的腌臜事来辱没祖先家人。今天你若强来,我只有拼得一死。说罢,二嫂瞪着泪眼狠狠地盯着肖立广。
肖立广被二嫂如此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双手像挨了烧红的烙铁,立马收了回来。
哎呀,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强要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为你好。你现在不答应不要紧,回头我就正儿八经上门到你娘面前去求亲。你,你快别哭了,只要你不答应,不愿意,我是不会做傻事的。肖立广急得直搓手。
二嫂匆匆收拾了采挖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家里走。她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浑浊不堪。
自打结婚后,丈夫常年在外读书考功名,把她独自留在婆家养育子女,伺候老人。丈夫性子内向,不善言辞,回到家多数时间也是独自待在书房,很少陪自己和孩子。更没想到,老天连这样冰冷的生活也不让她安生地过下去。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丈夫在路上病魔缠身,已全然顾不上也在痛苦中的自己,最后连个面都没见到就扔下他们母子撒手而去。每每想到这些,她心里岂止是丧夫之痛,是被抛弃的羞耻与痛苦。到了长乐监,时至今日,她和一双儿女只能靠小叔子挣来的一份口粮。自己至今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心中的凄凉全然无处诉说。
肖立广每次去到家里,她总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追逐自己的火辣辣的目光。一开始她感觉到羞辱和恐惧。慢慢地她从婆婆的脸色和言语中也感受到了家人的猜忌与嫌弃。有时候营房里的单身汉公然当着邻里的面调笑戏谑她,毫无顾忌。她经常感觉到绝望与恐惧。她甚至羡慕丈夫可以轻松告别人世,免受这无日无夜,绵绵不绝的威胁与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