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亭听不下去,不动声色地抬手捏了一下何楚卿的后腰。
何辰裕没空理他俩打情骂俏,又确认了一遍:“你说她是谁?”
何楚卿即刻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话里的端倪:“江家二小姐,江媛,曾经和司令有过婚约,今已经取消了。你认识?”
何辰裕沉默了片刻,说:“认识。我一个戏迷。”
是了,名角的戏迷鱼龙混杂,这是他们关系最好的伪装,哪怕公之于众也无所畏惧。所以,江媛是一早知道何辰裕的身份的,何辰裕也并不在乎明牌来玩这一场革命游戏,但是江媛曾是顾还亭的未婚妻,乃至于现在还想和他成婚,何辰裕是没料到的。
他为此看顾还亭更不顺眼了几分。
这顿饭吃的也诡异。
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晚宴,没有任何一句话落在地上过。实则背地里,江家夫妇以为何辰裕才是他们女儿的劲敌,又忧心大女儿的脾气;公孙眉对何楚卿和顾还亭关系明镜似的,也瞧见傅月襄和顾一盈欢天喜地地聊着;何辰裕大多数时间留意着江媛,把江媛含羞带怯对顾还亭的神情尽收眼底;顾司令自若地谈天,旁的都顾及不到,只有桌下不忘攥着何楚卿的指尖。
场上堪称玄妙,又平衡的恰到好处。
用过一顿精致的晚饭,江家夫妇有意叫何辰裕再唱一曲。何辰裕没空管他们的心思,巴不得地回了后院。
过了一会,江媛站起身来,小声说:“我以往颇喜欢何老板的曲,同他也算相识,想和他说几句话。”
口径对上了,何楚卿暂时放心,目送江媛离去。
江媛瞧见何辰裕坐在梳妆台前,却也没默戏,倒像在等候她。
她遣散了身旁的佣人,步入屋内挂上门,而后才不见外地落座在沙发上。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江媛有意逗他,小声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私情。”
“岂会?”何辰裕冷冷看着她,“大家都晓得,你做梦都想嫁给顾还亭。”
江媛有点讪讪的,没做声。
何辰裕索性问:“为什么不惜作贱自己,也要嫁给顾还亭?”
“作贱自己?”江媛躲开他的目光,像是有些难以忍受,“那你就当我在作践自己吧。”
“到底为什么?”何辰裕站起身来,直走到她眼前逼问,“陇客,你不爱他,甚至不会为世俗所拘束,我知道你不会。到底为什么?”
这话说出口,何辰裕才意识到,他也是在扪心自问。
这话像是刺激了江媛,她猛地抬起头,眼角猩红:“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会懂,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何辰裕紧盯着她。
“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所以在这个时代你做什么都不会被指责!但是女人...你不知道我的亲姐姐被退婚之后,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她!我的父母又怎么指责她!我花了好多年才让她振作起来...但是这个世界上,又何止一个江宛?联众国、联众国又有什么用?纵然学富五车,那些人口诛笔伐的还是女人,进了学堂被小瞧了的也是女人,不允许参军、改嫁、交际,还要怎么样?!”低吼着说完,江媛像是累极了,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平复下来。
“...所以,你是怕江家第二次再被退婚...”何辰裕心软下来,缓声说。
“我不怕。”江媛说,“我必须要嫁给顾还亭,就是他瞧不起我、看不上我,我也要嫁。他是司令,不论是战时还是现在,他对我们党派,都有着不可斗量的价值。把握住他,就是把握了北宁乃至半壁江山都有可能!为了推翻这个荒唐的联众国,我个人的尊严怎么可比?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她竭力压低了声音。
何辰裕蹲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只是她不明白。他想,顾还亭这个人,绝对不是好糊弄的。比起强嫁给顾还亭,还不如将何楚卿纳入我党来的实在。
这念头一出,何辰裕先打了个寒颤。
不,绝对不可以。只要他活着,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剩下的时光里,大家吃了月饼,又在院中边赏月色边观园,其乐融融。
何辰裕心里沉甸甸的,始终放不下来。
他起意引诱顾还亭,本意是想让他从何楚卿身旁滚开的。那时候,他才听说司令早有未婚妻,以为他是那等薄情寡义的人,这也就成了何辰裕所有行为的正当理由。
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哄骗自己。
即使顾还亭再好,何辰裕也还是想让他滚远点。
十几年的至亲分离,简直要何辰裕煎熬得得了病。这么多年,何楚卿怎么没死呢?甚至还眼眸如翡,趔趄地朝他走来,要和他续上这段几近干涸的血脉。
他何尝不想呢!何尝不想?
如果不是他已有信仰!
江家离去之后,顾府安静了下来。
何辰裕和傅月襄暂歇在府里,何辰裕就住在何楚卿旁边的偏屋,同顾还亭和何楚卿共处在一个院子里。
明日上午还有一场戏,但他却休息不下来。
何楚卿和顾还亭的脚步声在院子里逗留了一阵,各自回了房间。顾府沉寂下来,好像醒着的就只有何辰裕一个人。
直到何楚卿屋内熄了灯,过了约有一个钟头,顾还亭房间的还亮着一点光。
何辰裕轻巧地爬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这决定指向两条迥然不同的路。
踏着布鞋穿过院落,何辰裕进入顾还亭房门的时候没敲门。他生怕吵醒何楚卿。
屋里的灯源似乎在云层之外,他踏着虚浮的步子。
何辰裕出现在门边的时候,几乎要为自己的行为羞愧致死。
顾还亭是靠坐在床头的,为了防蚊虫,纱帐放了下来,使何辰裕看不清他的面容。顾还亭似乎披着一件薄薄的军装外套,翻书声在他进门的时候停了下来。
何辰裕感觉到他在看他。
埋头停顿片刻,何辰裕走到床前,轻声说:“司令,这么久以来,想必您已经了解了我对您深切的爱慕之情。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戏子,不该妄想您的偏爱,更何况您还是何楚卿的爱人...”
何辰裕有些说不下去,缓了缓才继续道:“今夜您、您要了我,过后我绝不会再纠缠叫您难堪。您就当是消遣一把,成全我一晌贪欢,往后,您就是我的主子...何楚卿也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越说越懊恼,越说越后悔。
可是如果成了——江媛就解脱了,何楚卿也绝对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留在顾还亭身边。即便他可能会恨他。
何辰裕闭嘴了,他静静地等候着最终的审判,竟然有些希望顾还亭当下就叫他滚开。
但是没有。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一双白袜垂在床沿,就在何辰裕埋下头去的视野边缘。
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就见何楚卿铁青着脸,冷冷地说:“说完了吗?”
何辰裕看见他,顿时松懈下来。
他悲从中来,又喜极而泣,幸好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