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到法院开庭审理的半年里,林文海夫妇倍受煎熬。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无法见到儿子,而他们收到的所有消息都是对儿子不利的。他们请了律师,但请了律师对案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他们想尽可能地为儿子减轻罪责,可他们的律师做出的分析却更让他们恼火。律师的分析如下:首先,在侦查方面,物证和目击者的证词都指向了杀人的主动性,尤其在农家乐老板和伙计小张的证词上面。而农家乐老板的第二份证词中更是直指思孝杀人。其次,思孝的供词中有很多细节都描述的既不清晰又不连贯,这对证明他过失杀人并没有任何帮助。
农家乐老板的第一份证词如下:“我跑出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扭打。然后两人都倒在地上。随后,一个年轻人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刺向另一个人。他连续刺了好几刀。后来他们停止搏斗。那个被刺的年轻人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害怕闹出人命,就让小张过去看看情况,谁知那个狗东西,哦,不,那个家伙的胆子比绿豆还小,死活也不敢过去。我心想,可别在我的店里闹出人命来呀,否则我还怎么做生意呢?于是我就给自己壮了壮胆,走过去查看。哦,对了,我还看见那个拿刀的年轻人在被刺的那个年轻人倒地后还狠狠地踢了被刺的年轻人几脚呢!我猜他们两个之前一定有过很深的过节。我走过去的时候,就发现被刺的那个年轻人趴在地上抽搐。我当时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肯定闹出人命了。我就回头向小张做手势,暗示他打电话报警。谁知那个那个家伙像块榆木似的不懂我的意思。拿刀的那个年轻人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就去检查伤者的呼吸情况。那时候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已经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了,我就知道闹出人命了。于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喊小张报警。拿刀的那个年轻人也吓坏了,扔了刀,慌慌张张地开车跑了。”
伙计小张在他的证词中直接将思孝称作杀人凶手。他的证词如下:“那天凶手和他的两个朋友到老板的店里吃饭。我给他们上完第二盘菜,刚回厨房不久,就听到外面有人骂娘。我跑出去看热闹,叫何大厨他不去。他不去我就和小李一起跑到门口看去了。到了门口,我的妈呀!那个大哥就是那个被捅死的人带了六、七个手下拿着大棒子把凶手他们三个围了起来。后来那个大哥就骂凶手,再后来他们就干了起来。大哥的手下拿着棒子一通乱打,凶手的两个朋友吓得逃跑了,只剩下凶手一个人在和他们撕打。后来那个大哥就拿刀子捅凶手,不想被凶手夺了刀。后来凶手拿着刀子猛捅那个大哥,估计得捅好几十刀!反正场面老吓人了!后来我们老板出来了我看傻了,也不知老板什么时候出来的。,就叫我报警。开始我没明白老板啥意思,还有我也没拿电话。后来老板发现人死了,才喊我给警察打电话的。”
十天后,农家乐老板又忽然添加了一些细节,他对思孝也不再用那个年轻人或拿刀的年轻人来称呼了,而是直接说成凶手。他在证词中补充到:“对了,那天凶手和死者扭打在一起同时倒地,凶手拿起刀后骑在死者的身上一阵乱捅。血喷的凶手满身都是,可凶手依旧不依不饶。凶手起身的时候还狠狠地踢死者好几脚呢!”
在法庭上,林文海夫妇终于见到了儿子。令他们心酸的是,他们的儿子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身形销瘦,满脸的络腮胡子显得更加颓废。杨曼捂着嘴哭了起来。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痛彻心扉地哭过。半年里,她为了儿子的事跑断了腿。为了疏通方方面面的关系,她花了大半的积蓄。可就在她以为事态好转的时候,所有她打点过的关系全部突然中断。所有人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向她搪塞,敷衍。她既失落又气愤。她真想一纸状书将所有收受他好处的人告上法庭,可事实上她无能为力。这半年里,她又老了很多。相比于妻子,林文海的状况也同样糟糕。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心打扮自己了。只有到大人物面前为儿子求情的时候,他才勉强地装扮一番。因为他知道,见大人物是不能失礼的。渐渐地,当他发现所有的大人物有意地远离他时,他也就失去了信心,慢慢地不修边幅起来。见到儿子的一刹,他也哭了。他曾试图探望儿子。为此,他花了不少钱打通渠道。可正当他走上这条通道的时候,前面的路被封死了。所有能见到思孝的通道都在一个大人物的嘴上关闭了。他有种感觉,他正在失去儿子。
对于思孝来说,在拘留室的半年里,他有着巨大的变化。开始时,他会因为杀了人而感到恐慌,不安,并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尽管如此,他却始终认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保释出来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遭受严厉的刑罚,因为他相信他父母的社会地位能让他免受牢狱之苦。进拘留所一周后,他开始焦急,烦躁。他已经倍感煎熬,就像一只失去飞翔能力的小鸟儿,同时又倍感失落和彷徨。他越来越没有耐心等待,并开始责怪他的父母没有尽早将他保释出来。此时,他连那一点点的对死者的愧疚之心也荡然无存。他开始暴躁。他暴躁的时候就会用力地踢打床、墙板以及一切手脚可及的物品。为此,他已经被管理人员不止一次地谩骂和抽打了。到了第二周,他开始恐惧,害怕。他整个人都变得消极。他仍盼望着父母的解救,可他的盼望已从燎原之火变成微弱的火光了。他被囚禁于严寒之中,只能依靠微弱的火光取暖。他变得温顺,温顺的像一只乞求主人赐予食物的小狗。他甚至连一句回应管理员谩骂的话都不敢说出。第三周,他变得沉默,经常独自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发呆。尽管他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睡觉,可他每天有效的睡眠时间却不超过四个小时。有时候,他突然在睡梦中惊醒,像一只受了惊的野鸭一样到处乱窜。他通常会躲到床底,有时甚至一整天都躲在床底。他的精神恍惚。他最期待的反而是管理员到他的房间里或者把他带到某个办公室里进行侮辱。他期待被送到审讯室审问,因为这在他看来,审问即是交流,他太渴望和人交流了,尽管他说不出几句流利的话来。他多么希望在接受审讯的时候能为自己的案件增添一些细节。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更多在审讯室逗留的时间。可是他讲不出更多的细节来,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此时此刻,即便要他添加一些指证自己杀人的细节他也愿意。
自从走进法庭,思孝就一直低着头。杨曼看到儿子如此憔悴,忍不住叫出声来。
“思孝!儿子!你怎么了?”杨曼朝儿子喊到。
思孝听到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向旁听席寻找。
“儿子,妈妈在这里!”杨曼站起身来向儿子挥手喊到。
思孝看到了母亲。他嘴唇抽搐了一阵儿,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到:“快救救我!妈妈,快救救我!”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忽然,旁听席里一位身着黑衣的女士站起身来指着思孝哭喊到:“法官!法官!他是杀人凶手,快判他死刑!快判他死刑!”
这位黑衣女人就是大勇的母亲。自从进入法庭,她和丈夫就一直僵着脸直挺挺地坐着。这天,她和丈夫一起来到法庭的目的就是要亲耳听到,法官将杀害他们儿子的凶手判处死刑。
杨曼愤怒地向那女人看去。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女人的眼睛上时,她被吓到了。
“肃静!肃静!请保持肃静!”法官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到。思孝被法官的声音吓到了,双手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请让我跟我的儿子说几句话,法官!”杨曼振作精神,向法官说到。她的语气有些强硬。
“法庭上禁止喧哗!如果您非要破坏规矩,对不起,请您立刻离开!”法官严肃地回驳到。
杨曼更加生气,她掐着腰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对法官说到:“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和张江月是朋友吗?”
法官立即喝止到:“夫人!这里是法庭,请您自重!”
“法官!请你立即判那畜牲死刑!”大勇母亲向法官喊到。她的目光阴森恐怖,就像魔鬼的一样。
法官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对着旁听席喝到:“请肃静!请肃静!否则我会请她离开!”
杨曼见法官态度坚决,心想硬碰下去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便愤愤地坐了下来。
“不行,我一定要救我的儿子,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把儿子救出来!思孝,思孝!看我的儿子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行,我一定要救儿子!”杨曼自言自语地说到。她含着泪看着儿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思孝偷偷地看了看母亲。看到母亲哭泣,他也哭了起来。他感觉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他又陷入了绝望。
法庭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思孝的主观性,也就是思孝故意杀人。休庭期间,思孝被暂时收押。杨曼想和儿子说话又不得机会,只能朝着丈夫发火。这时,大勇的父母走了过来。杨曼夫妇没有起身,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对陌生人。
“你们过来干什么?我们好像不认识吧?”杨曼冷冷地说到。
“怎么?杀人犯的家属还有理了不成?”大勇母亲恶狠狠地说到,“我告诉你,你别得意,我们今天来就是为儿子索命的!看着吧,你儿子死定了!我对天发誓,你儿子死定了!”
“贱人,你别胡说!我儿子是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儿子不会有事的!”杨曼指着大勇母亲吼道。
大勇母亲张开十指,猛地扑向杨曼。她用长长的、尖尖的指甲向杨曼的脸抓去。林文海挡在妻子身前,一把将大勇母亲推开。大勇父亲见状,忙抡起拳头向林文海砸来。林文海躲避不及,重重地挨了一拳。大勇父亲还要向林文海捶打,被身旁的人拉开。他两眼怒睁,指着林文海夫妇说到:“你们等着,我会让你们偿命的!你们不是很有势力吗?好,那我也告诉你们,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你们偿命!”
其实,自打思孝被捕的那天起,就已经有人出钱谋划了。
法官重新回到法庭,他即将宣布审判结果。思孝被带回法庭。他依然重重地低着头。杨曼痛苦地看着儿子,她全身不停地颤抖。她攥紧拳头等待审判结果。林文海咬着牙,他的手紧紧的抓着椅子的侧部。法官宣判,全体起立。林文海夫妇摇晃着站起。起身后,林文海攥住了妻子的手臂。法官对着判决书念了长长的一段,而杨曼仅听清了其中的两个字:死刑!
杨曼一个踉跄,瘫坐在椅子上。林文海扶着椅子,呆呆地看着前方。忽然,思孝笑了起来。他含糊不清地说到:“终于解脱了!”
思孝被带走的刹那,杨曼发疯似的扑了过去。她要抱住儿子,不让任何人带走。她想,此时此刻,也只有她才能保住儿子的性命,只有她才能让儿子不受伤害。可是她连靠近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法警按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带走。她已经声嘶力竭了。她趴在地上,努力挣扎。可她已经无力挣扎,因为她的气力快要消耗殆尽。她站起身时,儿子已经被带走了。
杨曼回身向旁听席走去。她听见满堂的嘈杂声,就像有无数只马蜂围绕她旋转一样。她看到大勇的父母露出阴森诡异的怪笑。她仿佛看见了他们的獠牙。然后她看到每个人都哄然大笑,他们面目狰狞,样子可怕极了。此时此刻,仿佛有人在她脑海不断地敲钟,使她头晕目眩。她身体一个踉跄,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她已经躺在车上了。她挣扎了一会儿才勉强坐起身来。她看向车窗外,车在奔驰,她感到头晕目眩。刚醒来的时候,她的脑中没有意识。可不知从哪一秒起,她突然恢复了记忆。她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刚刚在法庭上的事。她满脑子都是儿子。她要救儿子。她要立刻行动。她要下车。她用力地撞击车门。在她看来,她和儿子只有一门之隔,只要将门撞开,就能救回儿子。她仿佛看到儿子正在门的另一面挣扎,而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挣扎。她怎能忍心看到儿子饱受折磨呢?她撞的筋疲力竭,只能趴在座椅上喘息。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她丈夫的声音。她就像一个刚从沙漠里走出来的幸存者,就快要渴死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一口水。而丈夫就是她的那一口水。她需要丈夫的帮助才能重新获得力量。儿子就是她活下去的力量。她爬起身来,抱住面前的座椅作为支撑。她呼唤着丈夫,迫切地等待着丈夫的回应。
“求求你,我要救儿子,现在就去,求求你带我去救儿子吧!”杨曼恳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