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三年,七月七日,本应是少男少女祈愿爱情的乞巧佳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良辰。然而这一日却成了杨慎与王妍天人永隔的断肠时分。
王氏端庄秀丽,性格内向寡言,谦卑识礼,虽然杨慎曾嫌弃她缺少才情,不通文采,然而十年相伴,夫妻俩也算相敬如宾。小耕耕自幼聪慧乖巧,可惜造化弄人,孩子早夭,夫妻俩肝肠寸断。王妍一年多来整日以泪洗面,她又体弱多病,如何承受得住?如今与孩儿一同去了,唯留下杨慎和两岁的小恩恩在这清冷世间,守着回忆,念着往昔。爱化情殇,在岁月长河中悠悠回荡。
八月十三日夜里,星河流转,孤灯烛摇。杨慎梦见爱妻,哭泣着醒来。他回想起去年丁丑年的这一日,当时他们夫妇俩还在京城,王氏天还未亮就起身,对杨慎说:“今日你去上朝,可不能像平常日子那般悠闲自在了,因为皇帝出猎回来,街道都戒严了呢。”转眼又到了这一天,王氏的音容笑貌隐隐浮现于眼前,可他再也抓不住,摸不着了。只能写下悼念诗来表达心头的追思感慨:
纤纤初生月,挂我高楼傍。
常时照欢影,今夕流悲光。
悲光正徘徊,怅望相思台。
凉沾露襟湿,爽透风帏开。
丝虫绕阶缉,火萤穿箔来。
更添漏水咽,膏减缸花催。
庄休歌不发,潘仁心已摧。
商陵别鹄怨,梁树栖乌哀。
未抵此时恨,长啸独难裁。
我一直在家养病,不停地给皇帝上疏请辞,说自己身体不好,拿着优厚的薪俸却无法好好工作,实在过意不去,还是让给其他德才兼备的人来做吧。结果皇帝说:有病就去治,治好了赶紧回来干活。居然还派了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过来给我诊治,用名贵的好药调理着;时不时遣鸿胪寺卿寺丞来看望我。
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去内阁,只是皇帝如今被江彬哄得到处跑,宫里就像是缺少了灵魂一般空野无力。各部门的奏章常常经过几个月都未得到批复处理。大半年来,每次皇帝一出去,所到之处的官员和百姓都被江彬的军队烦的要命,花费不计其数,索要饮宴、美女、奇珍异宝。皇帝特别爱游街探店,去外国商馆看各式新奇玩意儿,逛菜园,还经常骑着马在大街上狂奔,闹的当地百姓根本就没法好好过太平日子。
他们甚至怂恿皇帝下江南,东南地区连年遭受水灾,赋税徭役繁重,民众苦不堪言,哪还有钱供皇帝和军队吃喝玩乐?运河河道狭窄、河水浅,如今营建宫殿所需的大木材以及漕运粮食的船只都还没能按照期限运到京城,倘若皇帝的船再去运河里凑热闹,运木材的船、运粮食的漕船就都得靠边站,那就压根没法航行了,这不耽误大事儿嘛。
眼看着皇帝瞎胡闹,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终于明白李阁老当年为啥老喊着要告老还乡,遇到这么个不省心的皇帝,谁能受得了?我半年多没去内阁了,按照规定,告假三个月就要停俸。我让吏部赶紧给我停了,停了我就名正言顺不用去上班了。结果吏部跟皇帝请示,皇帝笑笑说:“不仅不许停,朕还要奖赏杨阁老呢,不信他不出来。”
这学生是真行啊,有时候我不得不感叹他的精明过人之处别人万是学不来的。
九月十九日是我的六十大寿,在京的孩子们都过来给我庆生。几家均是拖儿带女,奴婢、下人好几十口,热热闹闹地在府上又是给我献礼,又是磕头拜寿。不一会儿,内官来到我家宣读圣旨,皇帝还记得我的生日,特意遣人送来贺礼。于是就看着那些人一样一样往我家里搬东西,给我全家都看懵了:厚厚的宝钞、华丽的织物、三只羊、三十瓶酒、宫廷珍藏的名画、寓意长寿吉祥的寿桃纹饰的瓷瓶、寿字纹的金银杯盏、还有鱼翅、灵芝等名贵补药、还有五张大桌子、两把太师椅等,把我家院子里摆的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东西,丁丁小声对我说:“老爷,您天天在家里躺着,皇帝陛下却仍对您如此倚重厚爱,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些哪是什么好东西呦,这些都是你家老爷的催命符啊!”我深叹一口气,终于明白,皇帝宁愿我死在北京,也不会放我归乡,再怎么上疏请辞都是白费墨。算了,等身体好了就去内阁吧。
杨惇、苗氏和千年不在仍与我住在一起,平日照顾我的起居。杨恒去年刚升授征仕郎,已经自立门户,他的儿子志仁也是去年出世的,新生命的降临终于给我不济的精神带来一丝安慰。杨忱中举后在提举司任吏目,有我这个老爸给他在朝里撑腰,他似乎并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就可以过的很潇洒。余承勋、丝蕊和外孙们都在京,他们都有家里的事,来看我的时间有限,我也能理解。
今日孩子们都在,我吩咐他们把皇帝送来的这些东西挑选各自喜欢的,都分一分拿回家。这些东西我一个人又用不完,还不都是孩子们的?他们都很高兴,不仅来我这里吃着还拿着,离开时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
四川遂宁,我的老伙计黄珂已经退休回乡了。他刚到家便给我送来书信表示问候。那时,他在南京工部尚书的位子上还未做多久,就因身体实在年老体衰,请求致仕。老先生一生辛劳,荣归故里,我很羡慕。后来他又来信说身体病情每况日下,我便写信让杨慎代我去遂宁看望他老人家。
此时黄珂的家里可热闹了,因为黄峨擅长诗词散曲创作,才气在当地已经声名远播,小姑娘及笄之后,品貌端庄,才艺超群。前去求亲的富贵子弟,风流少年络绎不绝。可是黄峨自从认识杨慎后,心里对他就十分仰慕,心想着自己若要择婿,必须也要选个像杨慎那样学识渊博,志趣高尚的郎君。于是定下标准,凡是前来相亲的子弟必须做诗或曲十首,送去由她品鉴评判,过了关才进入备选名单。
于是送去黄宅的诗词曲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文章写得好的,不是人长得不够英俊倜傥,就是已有妻室,黄峨怎会甘愿做妾?人长得好的,却输文采,总之就是没有让她百分百满意的。于是这一耽误就是好几年,黄峨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仍然待字闺中,成了黄珂最愁心的事。
杨慎带着拜礼叩响了遂宁黄家的门。老爷子躺在床上一见到杨慎来了,激动不已。得知他代我转达问候之意,非常感动,连连道谢,并把杨慎作为贵客,让儿子黄华陪着招待。
黄华带着杨慎在院中散步观景,两人聊叙正欢,突然发现前面凉亭中,黄峨正坐在石桌前抚琴吟唱新作的散曲《玉堂客》:
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劳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
弦音悠悠而起,如幽林清泉,潺潺流淌,又如清冷之韵,弥漫于园,嘈嘈切切,声声珠玉落盘,让人忍不住驻足望闻。
“姐姐,你看谁来了。”黄华高兴地朝黄峨喊道。
黄峨抬眼望去,一看是杨慎,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心中大喜,赶紧施礼拜道:“秀眉向杨先生问好。不知先生尊驾降临,有失远迎,快请入座。”
黄峨这一声甜美问候,算是喊到杨慎心坎里了。几年不见,如今眼前的黄峨再也不是那个偷溜进翰林院玉堂,因对不上对联差点哭鼻子的小学生,也不再是大明门下那个陪着杨慎任考的古灵精,而是一位亭亭玉立,袅娜绰约的大家闺秀。
她眉如远黛,不浓不淡,恰似春山含烟,透着灵秀之气;双眸明澈,恰似秋水盈盈,顾盼间藏着聪慧与灵动,恰似幽潭之下的微光,深邃而迷人。瑶鼻秀挺,唇若点樱,藏着无尽的矜贵与才情,仿佛春风拂柳,丝丝撩拨着杨慎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