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历三百四十六年夏的某一天,那一天恰是芒托二十岁的生日,他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三十年多后的他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应该是一个相当酷烈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知年迈与死亡为何物。他有着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的蓬勃朝气,一心想着未来如何继承父亲的衣钵,为宾客城的宾客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其实可以不做这么多,毕竟他的父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或许并不聪明,但与他那个不着调的弟弟蒙塔古相比,他至少有着对宾客城来说最为重要的责任心。
芒托喝了一口水,眯着眼睛朝远处眺望。面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深绿色的青草就像是一层板结却厚实的绒毯,马蹄踩在上面只能听到轻微的响声,他一直看着,直到太阳的光辉从无遮无拦的天空洒下,灼痛了他的双眼,才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魔城不远了吧。”芒托眨了眨眼睛,从绑在马腹的行李包中取出了一顶宽沿草帽,戴在了头上。
与他并行的是一名留着毛刺寸发的壮汉,他的身材壮硕得就像是一头熊。与将全身都裹在衣服里生怕被晒黑的芒托不同,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衫,裸露出了大片油亮亮的古铜色肌肤。他就是这次任务的副手兼保镖昂达,与芒托一同前往魔城周围采买用于翻新宾客城地下空间的碎境石。
“还需要几天行程。芒托少爷,不要离我和我的兄弟们太远,这里已经是魔城的属地了。”昂达回道。
“知道了~”芒托心不在焉地回道,他这几天耳朵已经快听出了茧子,若不是出于对昂达的尊敬,他早就指着他的鼻子喊出自己的不满了。
“魔城真的有这么危险?这么大片平原,我到现在连只兔子都没有看到过。”芒托压低帽檐,朝四周张望。他倒是希望能从地里冒出来几个匪徒,让自己这一趟波澜不惊的旅途带上一丝传奇色彩。
“少爷,这里可怕的不仅仅是匪徒,还有狂妄。”昂达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草地。
这里的草叶深绿近墨,叶片的边缘呈现出锋利的锯齿状。这里的一切都是傲慢的,就连草都不愿意被重物压弯了腰,若不是马蹄早已钉上了质量上乘的蹄铁,就算是龙马也很难在此地坚持走上一日,可就算如此,被草叶刮擦过的马腿已经掉了大片的毛,一道道结痂的血痕随着肌肉扭动,就好似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虽然狂妄在灾厄纪元的中期便失去了踪迹,但灾厄终究是灾厄,即便它是所有灾厄中最为弱势的那一个,其残留于世间的力量仍然是大多数人难以承受的。
昂达还清楚地记着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经历,那时他还只是个和芒托差不多大的青年,跟随自己的师父与十多名佣兵一同护送一支淳朴的商队前往魔城做一次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的交易。
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滋味,一行人只有他和师父二人狼狈地逃出了这片属于魔城的铁石平原,而他的师父也因此失去了右眼和右臂,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永远不要对铁石平原放松警惕,它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有着一副铁石心肠,从来不知怜悯为何物。这是昂达得到的教训,在那之后他也曾数次来此地执行护送任务,但因为之前的教训,每一次都得以化险为夷。
“噗!”巨大的砍刀劈在了看起来平整的草地上,发出了劈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随后刀尖一挑,一只有着草绿色花纹,带着大量环节,足足有着昂达手臂那么粗长的长条状蠕虫生物被挑到了空中。它在空中挣扎扭动了几下,还没等落地便被一阵刀光笼罩,变成了一滩墨绿色的烂泥。
“这就是铁石平原。”昂达收回了刀,望着芒托。
芒托捂着嘴巴,脸色有些发青。
昂达耸了耸肩,朝着身后招手道:“兄弟们,提高警惕。这不是一场玩闹,而是一场战争。”
……
魔城是一座神奇的城市,里面的人不想出来,外面的人更不想进去。这是永世罪人们的家园,不过并不是因为成为了永世罪人才来到了这里,而是来到了这里才成为了永世罪人。
如果说整个思乡领是一座巨大的半开放监牢的话,那么魔城就是关押罪孽深重却又罪不至死之人的深牢。
这里的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外界对他们一无所知,只能从外面游荡的盗匪猜测他们都是一些罪有应得的家伙。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大多数魔城的子民其实并不会离开魔城,毕竟这里的人也不都是什么强大的人物,铁石平原平等地对待着所有人,对外界人而言的战争,在他们眼中同样如此。
因此大多数人都只会在每月的恩典日【注1】那一天,在魔城外不远处与途径此地的商人们进行一些简单的贸易。
相比起铁石平原,魔城显然算是一个舒适的地方。这里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保护,用从周围挖掘出的石头建造出的城墙坚不可摧,而就算没有城墙,铁石平原中的各种生物也从未靠近过这里。
最初没有人知道原因,但渐渐地便有一些聪慧的人找到了蛛丝马迹。这里是狂妄力量的中心,或许销声匿迹的狂妄就被封印在魔城地下的深处。祂的力量让周围的生物突变,但同样承受不住狂妄伟力的生物自然也就不敢靠近魔城。
但这又引申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人类可以生活在这里?这个疑问到现在也没有人给出确凿的解释,但大多数致力于探究狂妄失踪真相的学者们普遍认为这大概跟一旦进入魔城范围便会生长出的永世罪印有关。
但没有证据的猜测永远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进展。魔城人的生活一如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地方,逃不出生活的囹圄,这么看来什么地方又不是魔城呢?
在芒托的队伍正在与铁石平原战斗的这段时间,魔城内仍然一片祥和,但它也并非是一座小城,总是会有那么一些人正在经历与家人的离别。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哀伤,罗尔身穿漆黑的布袍,跪坐在一幅黑白色的画像前。画像中的男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左右,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看起来一副和和蔼蔼的老好人的样子。如果单看这幅画像,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中年人曾经主管着这座城市的矿石贸易。
“罗尔。”一名头发有些花白、蓄着浓密胡子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站在罗尔的身旁,右手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城主大人。”罗尔想要站起来,但城主的手就像是千钧的巨石让他难以抬起分毫。他抬起头看着这位年纪已经很大,但体格却比绝大多数人还要健朗的城主。
“在这里我只是逝者的朋友。”城主的目光盯着那幅画像,“真是很传神,太像他了。你说他是不是想躲着我啊,毕竟……”
城主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视线转到了罗尔的身上:“再过些日子就是这个月的恩典日了。”
“碎境石我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我自会派人……”
罗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城主打断了:“这一次来采购碎境石的人身份比较特殊,我希望你能亲自去迎接他。”
“我?可是……”罗尔看着父亲的画像。
“你父亲会同意的。毕竟来的人可是宾客城城主的长子,芒托·格莱奥。”
宾客城的人?年轻的罗尔难以掩饰心中的惊讶,抬起头看向城主。
城主的眼皮微阖,挡住了那对总是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的眼睛。他侧过头,右手捂着心口,朝着那幅黑白画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时年少的他还无法从城主的神情还有行动中看出什么,但在许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此事,他总是能感受到那种刻意地回避,他在犹疑,但却在行动和言语上相当坚决。
“我会替你父亲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与芒托成为朋友,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现在的宾客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阿嚏。”芒托揉了揉鼻子,多日的劳顿让他的精神有些萎靡,但总归是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他摸了摸脸颊上的一处爪痕,这是一只有着马匹这么大的兔子用爪子划出来的,伤口不是很浅,但也在可以恢复的范畴内,与那些皮甲开裂,刀剑卷刃的护卫相比,这点儿损伤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望着已经隐约现出模样的魔城。
终于就要到了!在看到魔城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激动。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没有理会身边的护卫,驾马朝前奔去。
“少爷!”昂达揉了揉额头,追了上去,拉住了对方手中的缰绳,“这里还不是魔城划出的安全区。”
似乎是为了回应昂达的话,前方不远处升腾起一阵烟尘。芒托打了个激灵,驾马躲在了昂达的后面。
“是人。”昂达的神色有些凝重。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为了避免这些他甚至训练了一些专职斥候的护卫,他瞥了眼一旁刚刚归队却一脸茫然的几名护卫,作为斥候的他们显然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么一大帮匪徒。
他们简直就像从土里冒出来的一样。而且……
昂达右手贴在眉毛上,眯着眼睛望去。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弓箭的范围,但对方根本就没有携带弓箭,而是手握砍刀朝着这边扑来。
很不正常,但现在并不是细想的时候,他招呼自己的兄弟们排成了一个三角阵型,将芒托护在了中央,而他自己则排在最前方,作为突围的主力。
对方显然也见到了他们,但这伙盗匪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们挥舞着砍刀,大喊着冲了过来。
能够在铁石平原生存的匪徒其实力自然也非同一般。只是一次简单的交锋,便有数名护卫被砍伤。
这时昂达的训练就体现出了效果,即便在这么出其不意的交锋中,在自身实力可能远远不及对方的前提下,他们全都避开了最会影响自身发挥的地方和几处要害,身上的皮甲本就已经破损不堪,现在更是几乎失去了保护的能力,这让他们的身体在迅猛的攻势下又多出了几道伤口,但所幸并未伤及根本。
“冲过去!”昂达手中的砍刀翩飞,凡是被他的砍刀扫中的人,无不骨断筋折,但这并未让昂达的眉头舒展,而是愈发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