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春城的残雪都化了。
蒲冬提前送陈小秋住在春城邱家,方便后天坐飞机去上海。
离开蒲家村的时候,陈小秋去了趟园区。
办公室钥匙米兰之前配了一把给她,她送还回来。
米兰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在做春装系列,江南地区的市场已经开拓出来,正是上货的时候。
工厂全线运转,平车车间的女工都是三班倒,人歇机器不停。
陈小秋离开办公室路过平车组,看见一个女工愁眉苦脸的赶货,手指上还缠着绷带。
旁边的大姐在咂舌:“你还赶货?手指都被针头扎对穿了,也不休息两天。”
那女工听完就哭了。
受伤的手一碰就痛得龇牙咧嘴,她强忍着痛边赶货边对身边的大姐哭:“我妈得了肝腹水,医生说要动手术咧。”
“我爸要我出大头,五万块钱。我哪里来的钱。”
陈小秋停在女工的身后,车间的白灯很亮,照得那女工焦黄疲惫的脸。
那女工一边落泪一边心酸的告诉大姐,她只是一个制衣厂车间的工人,每天干十四个小时,在满是尘絮和噪音的工厂里,耳朵都要聋了,手无数次被平车针扎穿,每个月工资还是只有三千块钱。
她妈以前对她并不算好,重男轻女。家里的弟弟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她才初中毕业就辍学被她妈送去打工,做服务员,工资已到账她妈就取走。
前些年给她才将将二十岁,她妈就给她说人家。
说的人家是春城农村的,男人比她大几岁,好赌好酒,一分钱都不给她,还动辄打骂她。她妈收了人家一大笔彩礼,婆家到处欠债,她嫁过去后,婆婆恨她恨得要死。
她现在三千块钱工资全部被婆婆收走,连中午在厂里吃饭都是开水泡剩饭。
回到家,婆婆还要磋磨她,让她收拾家务,洗衣做饭。
家里还有两个女儿,面黄肌瘦……她婆婆嫌弃是丫头片子,让她继续生,生到儿子为止。
女工说完,泪已经湿了满脸。
她摊开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你看,我这个情况,哪里敢停下来不做。就算我不停,也没有钱给娘家。我哪里有钱给她做手术。”
大姐都听得同情不已。
忍不住可怜女工说:“你这命,苦啊。”
陈小秋抬起头,看见悬在头顶刺眼的白灯。
眼前一阵晕眩。
她忽然想起六年前,蒲幺美安排她进电厂,物色肯出彩礼的男人,陈小秋离那样悲惨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陈小秋只差一点,就成了困死在牢笼中的羔羊。
人生,命运,都是这一步之遥,一念之间。
……
陈国栋被护士喊去缴费,十七床欠费已经欠了八千块钱了。
再欠医院床位紧张,就该劝走了。
病床上,蒲幺美难得清醒。
她挣扎起来,看着陈国栋发苦的脸说:“不必给我再浪费钱。”
“有这钱,你拿去给玉豪用。”
“给玉然也行。”
“陈小秋,她倒是不用……”
蒲幺美勉强着要坐起来,第一次和陈国栋促膝长谈,说起自己生的这几个儿女。
卓阳悄悄给蒲幺美补缴费用上来,陈小秋站在走廊上。
卓阳看见陈小秋,不着痕迹的揉了缴费单塞进衣服口袋。
卓阳轻声问:“进去吗?”
陈小秋站在门边看见蒲幺美靠在陈国栋手边,面色惨白,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和血色。
她摇摇头。
“不去了。”
卓阳嗯了一声,他什么都不问,做医生久了,见得多了。
他很清楚人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爱和恨交织在一起,黑与白也交织在一起。
曾经蒲幺美怎么对待陈小秋的,他都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不多言多语。
卓阳指了指走廊的尽头。
陈小秋会意,两个并不熟悉的人,竟然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并肩走在一起。
陈小秋站在走廊的尽头,看见卓阳在点烟。
他抽的烟也很奇怪,有股淡淡的薄荷味。
卓阳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灭了。”
陈小秋摇摇头说:“没有。”
“我只是从来没见你抽烟。”
卓阳说:“嗯。”
“我很少抽。”
做医生,偶尔压力大的时候,他才会抽一支。
陈小秋靠在窗边,手机提示音响起,航空公司提醒日程消息。
微信里,团队拉了个群,接龙到上海的时间。
陈小秋报了明天。
航班是上午的,十一点就能落地上海。
这一走,就是三年。
团队很多人临行的前一夜都在和家人团聚告别。
很多人都说三年太长了。
陈小秋倒不觉得长,甚至更长,七年,十年对于她都是一样。
卓阳推开窗,让烟的气味散出去。
推开的窗外,有一株落光叶子的树,在昏昏的夜色里,张牙舞爪。
陈小秋觉得奇怪,探头去看那棵树。
像是一棵老树。
树的姿势有一种奇怪的熟悉。
病房里。
蒲幺美和陈国栋说了一阵话,癌痛又袭来。
她昨天就戴上了呼吸机,挨过一阵痛。
她虚弱的对陈国栋交待说:“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回你们老陈家。”
“我不回蒲家村。”
“我没脸。”
陈国栋侧头,不忍看蒲幺美的脸。
“这是哪里话,玉豪玉然都还没回家。”
“你不会死的。”
蒲幺美长长嗔了一声,她说:“我死了,你不要硬犟。陈小秋肯认你,是好事。”
“那些年,是我打的她,是我骂的她。是我生了她要扔了她……”
陈国栋说:“不说这些。”
蒲幺美也说不下去了。
她痛得厉害,嘴里咬出了血。
还是痛。
蒲幺美喘气说:“痛。”
“好痛啊。”
“国栋,我想起我爸。他也是癌症,当年他也这么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