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真的打算再回去? 等一切结束以后? …… 冷牙在心里暗自琢磨着。 漂游的思绪也在这一刻,与那只本要去触碰她,却被迫停滞的右臂同步,拧在一块儿绷成了一根笔直的弦,无形却硬生生的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之前她用那认真到他都不得不信的模样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过都是她背弃自尊的违心之言。 自尊? 呵。 冷牙紧绷的胸口骤地一松,一抹自嘲的笑意便禁不住抹上妖翘的唇角,嫁给自己,对她来说竟是这么不堪忍辱的事吗?甚至还搭上了自尊? 他笑,笑自己的傻气,明明信誓旦旦说要将她赶走,却轻而易举卸下心防,连察觉都来不及。还笑,她之前那么义正言辞的对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让出王妃之位……这些,他居然都能够像个傻瓜一样信以为真。 但最可笑的,莫过于他发现自己那一点点,逐渐被她一句浅短的话语,或一个细微的神情就能够左右的心神。凭什么每次只要她一开口,他就要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去相信什么?凭什么她说绝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他就要被她那故作诚恳,纯真无邪的模样蒙蔽?连最初的决意都忘了,从接受到欣喜,甚至是潜意识里那不知何时开始萌生的,零星点点的期盼……期盼她说的是真的,期盼她真的想留下来,作伴自己以后的日子。 他天真的以为,她的心,就像她说的话一样真。 该死的! 当心底搁浅已久的情感在现实的逼迫下再次昭然若揭,被血淋淋的抛露出来,让还未萌芽的希望消逝在绝望的□□中。这种几经起落,不受控制的心情就像突如袭来的洪水猛兽,车裂着冷牙的心,叫他忍不住懊恼咒骂。 他想要呵护,想要亲手,却已来不及变为现实的一切止步于刚才她迷迷瞪瞪相告实言之时。他简直恼怒自己的愚蠢,恼怒自己为什么要像个不经世事,情窦初开的小童娃儿去幻想能够与她执手,白头偕老。 他甚至,还将她与傅妍摆放到了心中同一位置。 对一个彻头彻尾欺骗敷衍自己的人……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讽刺么? 更讽刺的,是他本应该高兴,因为她终于亲口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听到的话。可是他却如此生气,不就正巧意味着,他到底有多在乎她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脱离自己预期的掌控,发展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冷牙,何时叫人这样戏弄过?况且还不止一次。 他恼,气怒之余,脑海里仍不争气的忆起那张让他深受震撼的倔强小脸儿,还有笃定的眼神,就像是深深镌刻进了他的意念里般。 脏水? 敢情她这位矜贵的学士府千金,皇帝陛下御口册封的“和悠公主”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誓言,把现在拥有的这个“兰荠王妃”的头衔看作了一盆会玷污她的脏水? 瞧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可怜儿身影,冷牙内心五味杂陈,眼神清漠,却意味深长。是什么样的心情?似乎他也说不准,只是乱麻麻的一团堵在胸口,让他顾及不上整理。 视线从她那里落到自己依然抬着的右臂上,才发觉有点麻,沉沉的垂下,掌心重重的摁在床上铺着的锦被上。 想离开,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一动不动。 想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但思及到此,他的心却是极不好受的。因为现在,他确实已很难像最初那般的排斥或无视她,他的心正在一点一点的接受并承认她的存在。 放下的手臂,就像是终于放下了那高傲,从没向任何人妥协过的自尊,为了安抚她充满恐惧的内心,他依了她,保持距离的静静坐在床边,只静静地凝着她。“既然这么不情愿,为何还要硬着头皮来呢?”终究,他的一腔怒火只化作了唇边一声无奈的嘘叹。他轻着声说,很轻,很轻,轻到仿佛只是唇在动,仿佛只是一时无心无意的呓语。邃如苍穹的墨瞳没有情绪的在那张小脸上,时而锁住,时而流连,“你不知道这样,也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吗?”说这话时,他的眼忧伤极了,没有往日的霸气与凌厉,柔和的眼神浓得像一潭化不开的秋水。现在的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的懵懂少年,让见者不忍。 不知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压根没听见他的声音,云悠停止了哭闹,只是歪着脑袋枕在抱着的臂上一言不发,偶尔眨巴下眼,那沾满泪水的瞳子像是月光下潋滟的湖水,清亮澄澈。她看着他,眼神专注而迷离,楚楚的模样似极了一只不染尘世,从仙林迷失的鹿儿。 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惊慌如兔。“荷包,荷包……”她一边忙不慌的念道,一边低下头,双手在自己腰间一阵乱摸,可能心慌的缘故,两只手抖得厉害。“荷包,我的荷包呢?”她急切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红肿的眼眶里也蓄满了泪。 冷牙见她如此,虽不明白为何从刚才昏迷的时候她嘴里就一直嚷着“荷包”,但想必是于她而言弥足珍贵的物件,也就没再多心。然而这时,视线瞥见褥子上凭空生出来的一只绣着梅花的青色荷包,不禁好奇,伸出手正拿起还没来得及细瞧,就被云悠激动的抢了过去。 但匆匆晃过的一眼,他还是看清了,那露出荷包半截的玉佩。 上面的图样花纹,他曾见过,是属于皇太子卫锦尧的螭龙佩。 原本已有几分平静的心,因为这熟悉的一眼,顿时又狠实揪紧,他只觉得一口凉气紧贴着胸口沉缓落下,那坠落心湖,冰冷激骨的感觉生生刺疼着四肢百骸每一处,再次掀开了波澜。 看着将玉佩捂在胸前宝贝得紧的云悠,冷牙知道这一刻,自己是瞧不起自己的。 “你就这么肯定你的太子殿下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吗?难道你就没想过,在这之前,你要是爱上了别人,怎么办?”他试探性地问道,问得小心,问得谨慎,当最后一个字轻逸出唇时,冷牙是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的,因为他恨自己满嘴的卑微,恨自己的口不对心。心里明明想的是就此作罢,若她一直挂念着那怎么也忘不了的卫锦尧,他便也不再希冀她的感情,可一直掖在嘴边的话和盘桓在心底的问题,还是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让他的表现是那么的轻易,自然。 不可否认,认出玉佩时,相对于云悠那一脸失而复得的惊喜,他是有怨的,但更多的则期待,期待即便她身边保存着卫锦尧的东西,至少心已不再向着他,哪怕她才说过那些话,也心怀一丝侥幸,期待她“认真”的回答。 “不会。”云悠摇头。她看着冷牙,尚还转着泪珠子的褐瞳被洗得比刚放晴的天空还要干净彻底,亮晶晶的难惹一粒纤尘。那眼神更是认真得如同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让人对她出口的话生不起疑来。“除了一个人,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其他的了,九年前,是他亲口对我承诺,会等我九年,可是这九年里,却生生让我爱上了他……”她悠悠吐道,气息匀称却又沉重,就像她此时的脸色一样,透满着苍白与无力。放空的眸子不聚光似的停留在冷牙的脸上,若有似无的眼神让人抓不住,旁若无人的轻述着这段隐晦在心里九年之久,曾一味不敢提起的感情,气若游丝,却是道出了心中那个不容置疑的决定…… 最后许是说得有些累了,抱着依然蜷着的膝,安静的眼一眨一眨,微微扇动的卷翘长睫好似一只蹁跹流连花丛的蝶,巧妙的为她遮掩着呈进眼底的心思,若隐若现,明明浓郁得深,但就是叫人看不真切。紧握在手中的玉慢慢浸染上自己的体温,热乎热乎的,摊开手掌,低眉,便忍不住又重新勾上撇下的嘴角,连眼底也一并映得满满的。“这便是这块玉佩存在的意义。就算现在他已经是姐姐的夫,我也与你成亲,也不会改变我爱他的事实。”她笑说。 云悠话音刚落,冷牙就忍不住从床边腾地起身,眼里隐现着怒火,捏紧的双拳指骨发白。绷得邦邦的胸口几阵起伏,最终他硬是将这口气憋下,也松开了拳头,沉声问道。“你刚才不还说,就算他来接你,也回不去了吗?” 玉佩存在的意义? 真是好一个“存在的意义”。 敢情现在她跟卫锦尧即使有了各自的归宿,也仍是藕断丝连?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都还有这么一块玉佩供他们相思着? 冷牙感觉,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要比现在来得更让他觉得讽刺,什么时候她与自己有了这般默契?她这是故意的么?故意捡些他不愿意,且最害怕听到的话来说,故意刺激他发作? 呵,他早就该知,她是如此固执的一人。 固执到可恨,却又让他心生好感的一人。 对于他愠怒的反应,云悠显然是不解的,她望着他,清透的眼里满是平静。“回不去的是我跟他的关系,不是我的心。”她淡淡地说。 云悠的淡定仿佛是冷不丁地给了冷牙一记重重的耳光,他杵在脚踏上,绷直身体,再次攥紧了双拳,“咔咔”作响。此时,他除了冲她干瞪眼,实在是不知如何择辞才能发泄心中因她而起的怨怒。睨着眸,清傲的眼神冷漠得不可一世,似能藐尽苍生,但惟独无法视而不见此刻的她。“是吗?”跟自己生了会儿闷气,他才故作轻松的挑起微微抽搐的嘴角,从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哼出这么一声儿,充满了无可奈何。头也不回地转身,打算离开这个让他一而再□□常态的房间。 可是还没等他的脚尖来得及触地,就听得身后传来“嗵”的一声。 他紧忙转头,却看见云悠闭着眼倒在床上。 面色即沉,他过去将她扶起,当手掌触到她滚烫的手臂时,胸口一紧,抬起手背探上她的额心,顿时吓坏了。“来人,楚公休,来人……”他表情惊恐的张望着静谧的外室不停叫喊,却无一人回应。 这帮慢吞吞的家奴,待今日过去以后,他一定要将他们统统换掉。 冷牙在心中不解气的想道。可气归气,现在当务之急是他抱在怀中的人儿,这么烫的体温,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冰窖里落下病了。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眼神急切的瞄一眼依然有静无动的外室,先前的怒气早已抛却九霄,低下头看着怀中通红着脸颊,微张着唇瓣,皱着眉,模样难受的喘着气的云悠,这一刻,冷牙的心是揪着的,是疼的,他一心想着要如何让她安心入睡,唯独忽略了自己那紧皱的眉心。 怎么办?他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眼神急切的瞄一眼依然有静无动的外室,先前的怒气早已抛却九霄,低下头看着怀中通红着脸颊,微张着唇瓣,皱着眉,模样难受的喘着气的云悠,这一刻,冷牙的心是揪着的,是疼的,他一心想着要如何让她安心入睡,唯独忽略了自己那紧皱的眉心。 而同时这一刻,他更是无助的,朝堂上的运筹帷幄,战场上的叱咤风云,都不能让这个刚强挺拔的七尺男儿镇定下来。为了怀抱里病重的女人,他彻底乱了分寸,慌了阵脚。他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除了这样只看着她干着急,他什么都做不了。 对了,衣裳? 视线无意停留在芸嬙身上那件依然穿着的湿濡的衣裳上,一团乱麻似的思绪总算在这倏忽之间有了点儿纹理。不敢再有多想,他直接将手伸了过去。 “锦尧表兄,锦尧表兄……” 却不想,云悠一声突然的梦呓顿住了他那只刚触到她纽扣的手。 锦尧表兄? 冷牙不悦蹙眉。 如此亲昵的称呼,难道在睡梦中,她也不忘与那个男人相遇吗? 她可知道,在自己相公的怀里叫着其他男人的名字,对他这个为夫的来说,是一种多大的折磨? 尤其可恶的是,她的表情分明在向他诉说此时在她身体里那任意肆虐的痛苦,可是当她叫嚷着卫锦尧的名字时,那微微上翘的嘴角,甜蜜而满足的样子又深深扎疼了他的眼。 而这些她都不知道…… 当然不可能知道。 因为他的这份情,是从悄无声息开始的,没有丁点儿预兆。 因为这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的一份可笑妄念罢了。 回想起这些日子,不但没有遂了心愿将她赶走,还反倒被她掠了心。 掠了心? 脑海里蹦出的这几个字眼,似在意料之中,可又像是于此之外,微转的眼波,遗漏的惊喜,动摇的眼色与他那张表情僵怔的俊脸格格不入。 心,更是有一种说不上的复杂。 是的,事已至此……尽管就在前一刹,对于这份情他怀疑,也犹豫过,但已由不得不承认。 他喜欢她,喜欢她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留在自己身边。喜欢她为了这句话义无反顾,哪怕伤痕累累,也要努力的样子。 甚至,每当想起她两度撕毁休书时的表情、动作,他都会忍俊不禁,不再厌烦,也不再生气,有的只是流淌满心的暖意。 身边红颜无数。 没曾想现在却是独她胜却…… 弄不清,这是老天爷对他恶意的捉弄,还是说对他多年来游戏人间,流连花丛的惩罚? “叶云悠,你的心,真是比本王还狠呐。”再多的埋怨,再多的忧伤,都化作了眼中无奈的怜惜。开口,冷牙颇有感触的说道,回想着她的话,她如获至宝的握着卫锦尧的玉佩,脸上那失而复得,表露得太过明显,即使一脸憔悴也掩饰不去的惊和喜,嘴角也不觉间勾勒出一抹怅然心酸的笑意。托着她软绵绵,如絮一样轻忽的身子,不知是抱着太久,还是她念叨卫锦尧时给予自己的打击,僵硬如木的手臂久未放下,失神的凝着双目紧闭,已然失去知觉的佳人,惆然不展的俊眉,韵色浓稠的眸子仿佛敛尽了昨晚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