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鄢这个姓,巴娃诧异得慌忙去翻那本字典。记得买下那本大《新华字典》花去了巴娃近半个月的伙食费,但当把字典捧在手心里时,巴娃仿佛自己是大富翁,那种不懂的不会的再不用尴尬地去问老师,或者借同学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便油然而生。每当早读时,遇到拿不准的,巴娃会立马去翻阅大字典;每当晚自习,见到不懂含义的成语,巴娃也会毫不犹豫地打开大字典。大字典真的给巴娃带来巨大的方便以及前所未有的快感。
记得一次自习,教室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吹进来的风声,或者偶尔同学翻作业本儿的声音。老班在班级转悠,突然看见巴娃放在桌角的红艳艳的《新华字典》,眼睛一亮,拿起一看,“哟,还是最新版,”老班感叹,继而又问,“这是你自己买的啊?”巴娃抬起眼,点点头。老班看了看后面的定价,也点点头,重又小心翼翼地把字典放回桌子角。巴娃仿佛从老班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的目光,在吃饭都比较艰难的时候,这孩子竟买了一本价值50元的《新华字典》。
老班思忖:没记错的话,从高二开始,每学期向学校申请贫困生资助的人就是她,怎么还有闲钱买字典呢?
几天之后,老班把巴娃叫到走廊上,说道:“你上次申请的补助下来了。”巴娃心下一喜,转而又把眼睛从老班的脸上挪开,给老师添麻烦的难为情,以及自己的贫穷终究还是打败了能得到一点补助的喜悦。为了拿到这个补助,巴娃需要从西来县城坐中巴车回家,来到村组、村镇一级一级打证明,每到一级都要被问父母姓甚名谁,每回答一次都会收到一句:你们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吧!即便如此说,依然会给开上证明。当把证明递交到巴娃手里的时候,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叮咛:女伢子,莫读许多书哦——读的再多,你以后还能不把婆家嘛……巴娃“嗯嗯”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就是逃也似的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老班一些鼓励的话语,巴娃也没有听进去。老班最后一次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的时候,巴娃敏锐的感觉到,老师要拿钱给自己了。因为老师前面抽第三根烟的时候,巴娃记得老师把烟盒放进了裤口袋了。当一张红亮的百元大钞递到面前的时候,巴娃有些恍惚,并不急于伸出手去接,感觉做那个动作手有千斤重。
“拿着啊!”老班命令。
巴娃吓一哆嗦,立马把钱拽进手心,低着头立定着,等待老班接下来的话。
“拿钱还慢?”老班说着,又抽出一根烟叨到了嘴角,“可费我老大劲了。”
“谢谢老师。”巴娃微微鞠躬,真诚感谢。
“要我说啊,你的爸爸也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老师吐出一口烟雾,絮絮道。
“啊?”巴娃不明就里,用眼睛看着老师。
“赶紧回去上自习吧。”老师一只手插进裤兜,另一只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挥,便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巴娃一时不明就里,后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口袋包裹着手,手掌包裹着那张百元大钞,已经在里面微微出汗。巴娃并不觉得这一百块有多重的分量,比起为它付出的努力,巴娃深深觉得不值。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膨胀的自尊心很重很重,足以压垮付出一学期努力才能得到的只够一个月的伙食费。巴娃,突然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往后余生,再也不申请贫困生补助了,万事求人不如求己。
后来一次回到家里,巴娃跟爸爸起了口角,就想起老班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们老师都说你笨!”
只是一句,爸爸便再也没有说巴娃一句。真到很久很久以后,巴娃在跟爸爸聊家常的时候,爸爸才重新讲起这番话:“你们老师说我笨,难道我不知道你们老师是觉得我不懂事吗?每个学期都帮忙申请补助,也不跟他表示表示,可是,正是因为没钱才让你去申请的补助,我们哪里还有钱去表示呢?”
巴娃听了,也潸然。一边心疼爸爸的不容易,一边感叹老师的不理解。
同时,巴娃心里也清楚,在读书这件事上,妈妈是全力阻拦,爸爸也只是顺其自然。从让我自己去各个地方打证明开始,巴娃就知道爸爸的心思:这个女,她自己要是能争取到,就让她去争取到,她要是争取不到,也不是坏事,都行!
随缘的爸爸一辈子对任何事都不强求,枉论那个年代的女儿求学。
每个月一百多元的生活费,女儿要,他拼了命也给,老婆骂他惯女儿,他也点头,觉得自己是把女惯坏了——别的女儿早就出门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或者和父母同心同力助力哥弟求学;只有自己家,儿子辍学了,倒是个女儿巴巴儿地天天赖在学校,不赚钱,还烧钱。当女儿再要,他还是借钱也要给。
所以,买一本字典的勇气,巴娃还是有的!
不管如何,因为有一本字典巴娃的学习劲头更足了。无论早读自习、上课下课,她都如痴如醉地捧着字典在看,尤其看班级的杂志、报纸,无论什么时候遇到生字新词,她都会立马翻字典加以解决。借着有字典做靠山的日子里,巴娃勇敢地啃完了《水浒传》《红楼梦》等经典读物,成为班级里好像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了。而这些经典的浸润,又洗涤了巴娃混沌的心灵和蒙昧的脑袋,巴娃被名著里精彩的场景描写所吸引,被其中人物性格以及他们身上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感到震撼。巨大的输入让巴娃对中国的语言文字有了更加强烈的敏感度,对文章中细腻的情感能够更加敏锐地捕捉到。自此以后,巴娃慢慢成了语文课堂上最积极的那一位,即便她并没有举手频率很高,巴娃也用专注的神情和热烈的目光不断地告诉老师,我听懂了,这个我会,那一句我能讲……常常出现的景象是,当老师抛出一个问题,全班同学鸦雀无声,只有巴娃悄悄地把眼睛投向老师,老师一点名,巴娃就自信地说出自己所想到的答案。接下来,就是老师的一顿赞许,以及对其他同学的一顿训斥,同样是听,怎么有人就能听懂呢?!
巴娃看到“鄢”这个字的时候,还是震惊了一下,ye?nian?还是yan?于是立马拿起《新华字典》开始翻查起来。这位新换的数学老师一瞅,慢条斯理地说道:“别查了,我姓鄢。”
缓一缓,厚厚的黑边眼镜之下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把整个教室里的每一张脸都扫视一遍,真的是每一张脸,然后再厚唇轻吐,说到:“你们查出来其他叫法,我也不认,我姓鄢,叫七正。”
又是一阵大喘气,好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后面名字这两个字好认吧。”随着同学们的一阵轻笑,鄢老师正式跟同学们站在一起迎来高三的学习生活。
初次见面,鄢老师穿得还算正式。后面,同学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鄢老师好好穿衣服的样子了。常常是拖拉着一双破凉拖就走进了教室,光光的腿管子上一条大裤衩洗得发白,一件旧T恤一半塞在了下裤里,一半还耷拉着,两边屁盘上还一边一个大湿手印。想是刚刚洗好菜或是洗了一半的衣服赶到课堂上的。鄢老师微微驼着背,站定,扫视一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开始上课,但这丝毫不影响老师清晰的教学思路。他说话很慢,在黑板上演算的时候,总是耐心地等着每一位同学反应过来,工工整整地板书,写一步一回头,话语温和,条理清楚,一步一步,一边演算一边讲解,任谁都能听得懂他讲的习题。同学们都开始走进数学的世界。巴娃也不例外。